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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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仍在继续。车站的时钟指向五点十八分,一个男人匆匆跑上站台,一双皮鞋嗒嗒地敲击着地面。伍尔夫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头也不抬地说:“伍尔夫先生,这真是个惊喜。”

  伦纳德抓着一件大衣,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没有继续走近伍尔夫。他缓了缓才说:“你能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这样闹失踪让我很担心。”

  “我没有闹失踪!”伍尔夫站起来争论,“我只是出去散步了。”

  “弗吉尼亚,你必须对自己的理智负责。”伦纳德往前倾了倾身子。

  伍尔夫的声音一下高了:“你不明白我一直在忍受这种监护!我受够了!我一直在忍受这种监狱一样的生活,走到哪里都被医生包围,还要由他们来判断什么是对我好的,有帮助的。”

  伦纳德尽力安抚道:“他们知道什么是对你好的。”

  “他们并不知道!”伍尔夫大喊,“他们根本不了解我!”

  “弗吉尼亚……”伦纳德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他小心地组织语言,试图缓和谈话的气氛,“我知道像你这么……像你这么有才华,却无法为自己做决定的女人一定很痛苦……”

  伍尔夫打断他:“那么谁有资格为我做决定?”

  伦纳德忍无可忍,最终吼了出来:“你生过病!”

  伍尔夫扭头看他,眉头紧皱,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生病的时候情绪波动,意识模糊,还会产生幻听,我们搬到这里是为了不让你伤害自己。”伦纳德有些激动,“你曾经自杀过两次!我每天都活在这种威胁里!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让你有事可做,我们在这里创办印刷厂……这全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好受一点!因为我爱你!”

  “你觉得我不懂感恩是吗?”伍尔夫的肩膀开始颤抖,“明明有人偷走了我的生命。”

  她侧过身子,面朝铁轨,使出全身力气说话:“我住在一个我并不想住的地方,睡在一间我不想睡的卧室,过着一种我不想过的生活。”她低下头,帽檐遮住了她的表情。她花了点时间平复下来,问伦纳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在他们对面的站台上,尘沙惑张开手心,接住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词语。川玉凑过来看了看,说:“这就是你找到的第一个灵感碎片?‘一间’?”

  “是的。”尘沙惑把手上的词语装进先前的信封,说,“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词语。”

  川玉又说:“你要把这个信封寄给福尔摩沙先生吗?”

  尘沙惑直直地看着远处的一个点,说:“我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但是那只送信的鸽子也许会来取这个信封。”

  川玉应了声,随即伸手在尘沙惑眼前晃了晃:“有什么问题吗?你看上去心不在焉的。”

  尘沙惑一愣,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明白……伦纳德先生不是很爱伍尔夫女士吗?那他为什么会变得歇斯底里?为什么不愿意满足伍尔夫女士的愿望,给她自由?”

  川玉的嘴角弯了弯:“你从来都没有因为某个伴侣而歇斯底里过吧?”

  尘沙惑说:“没有。”

  “也没有强迫过某个伴侣留下来,好让那个人永远陪着你?”

  尘沙惑还是说:“没有。”

  川玉笑得更开了:“你从一开始就没爱过他们吧?”

  尘沙惑抓了抓太阳穴,说:“我不太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给别人自由不是什么坏事吧?”

  川玉笑笑,继而抓住尘沙惑的手,一点一点往下摸他的手指,一直摸到那枚银色的戒指。尘沙惑没有躲开,也没有拒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川玉。川玉取下了那枚戒指,戴在自己的手上,抬起手看了会儿,说:“如果我是你的伴侣呢?你也会像对待你之前的伴侣一样给我自由?”

  尘沙惑的心猛地跳空了一下。他深吸了口气,点点头,看着川玉的眼睛说:“我会给你自由的。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巴黎,布鲁日,科隆,瓦尔哈拉或者佛兰德斯……你回我的消息,不回我的消息都没关系。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出现在大陆的任何一个角落,也可以去你喜欢的空隙城市定居。涅瓦,莱尔,奥罗拉,哪里都可以。如果你觉得我很烦,丢下我也不要紧,因为我会去找你。

  “虽然我很久都没再去奥罗拉,已经记不清去那里的路要怎么走了,但我还是会去找你……我没有伦纳德先生那么丰富的情感,只有一套还算完善的行为系统。按照常理,它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绝对的理智。所以无论你做什么,什么时候离开我,我应该都不会生你的气,不会大喊大叫,不会歇斯底里……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是这样。”

  川玉转着手上的戒指,说:“要是我遇到了剩下的百分之五呢?”

  尘沙惑想了想:“我会想办法让那百分之五的可能性消失。”

  川玉忍不住笑出声音。他摘掉戒指,把它放回尘沙惑的手里,说:“傻不傻?你要为了某个伴侣变得不完整吗?”

  “我应该不傻。”尘沙惑戴上戒指,认真回答,“我有一定的学习能力,辨别能力和鉴赏能力,记忆方面也没出现过什么问题……我记得你喜欢的诗人,记得你喜欢的诗,记得巴黎和佛兰德斯长什么样子,记得哪一扇门通往哪个房间。我记得你喜欢的酒,龙舌兰日出,加满杯冰。我记得你在黛西小姐书店摸过的每一本书,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让·热内的《鲜花圣母》,托马斯·曼的《魔山》,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E.M.齐奥朗的《眼泪与圣徒》还有乔治·巴塔耶的《爱神之泪》……你抚摸它们的样子就像你仔仔细细地读过它们。我还记得你写的诗,我可以背下来,我觉得它很美。”

  川玉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尘沙惑,轻轻笑起来。

  站台对面,伍尔夫重新坐在长椅上,对伦纳德说:“我们该搬回伦敦了。我怀念伦敦。我怀念伦敦的生活。”

  伦纳德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弗吉尼亚,这是因为你生的病,这不是你。”

  伍尔夫的声音中带着乞求:“这就是我的声音在说话。这是我的心声。”

  “不,这是你在脑袋里听到的声音。”

  “不!这就是我!”伍尔夫起身离开长椅,声嘶力竭地叫喊,“我正在这个地方死去!”

  伦纳德的呼吸越来越重:“如果你好好想想,你就会想起伦敦让你精神崩溃,所以我们搬到这里来过平静的生活。”

  “如果我想清楚……伦纳德,如果我想清楚,我就会说我在一片漆黑中独自挣扎,只有我自己才会知道,只有我自己才理解我的状况。你说你每天都活在我随时会死的这种威胁里,我也是。伦纳德,我也活在这种威胁里。这是我的权利,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我选择不过郊区的宁静生活,我选择大都市带来的强烈震撼,这是我的选择。哪怕是最无助,最可怜的病人,也有权决定自己该过什么生活。”伍尔夫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为了你,伦纳德,我也希望我能在这种环境里感到快乐,但是要我选择留下还是死亡……”她的眼眶渐红,一行泪水流了下来,“我选择死亡。”

  很快,又一个词语落在了尘沙惑的手上。他拿给川玉看了看,这一次的词语是“自己”。

  “好吧,那就去伦敦吧。”一瞬间,人群涌进车站,伦纳德也流下眼泪,“我们回伦敦。”

  听到他的话,伍尔夫终于站了起来:“只要逃避生命,人就永远得不到平静,伦纳德。”

  他们慢慢地走出车站,往家的方向走去。川玉拍了拍尘沙惑的背,说:“我们也要跟着他们走回去吗?”

  “我想不用……这个故事就快结束了。”尘沙惑说,“等他们一回到家,伍尔夫女士就会决定小说的结局,那个诗人会死。”

  川玉咬了下嘴唇:“可是剩下的灵感碎片在哪里?”

  尘沙惑闭了会儿眼睛,又睁开了:“应该在一开始的河岸边。”他的语速平缓,语气也很轻柔,“我们去那里等伍尔夫女士吧。”

  他们走回佛兰德斯停靠的河岸边,在那里抽了会儿烟,伍尔夫果然沿着河堤上的一条小路走过来了。她走到一棵树下,停住了,尘沙惑从树荫下钻出来,和她说话:“伍尔夫女士,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伍尔夫皱着眉看看他,又看看川玉,最后瞥向阳光下的河水,说:“我看见了死亡,它分裂成了两个人。”

  尘沙惑显然对“死亡”这个新名字没什么意见。他只是看着伍尔夫,说:“你要留下伦纳德先生一个人吗?”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正在毁掉伦纳德的生活。就像他说的,我生病了。这种病是致命的,让我不能阅读,不能写作,不能集中注意力,有时还会出现幻听。现在它变成了我生命中的噪音,我再也不能忍受它了。”伍尔夫从地上捡起石头,放进大衣的口袋里,声音疲惫,“我在房间里为伦纳德留下了一封信。我相信,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人获得过比我们更多的幸福,他会明白的。”

  她说完,一个孤零零的字和一个词语一起落在了尘沙惑的手心。川玉扔掉手里的半截雪茄,探出脑袋看了看,那个字是“的”,那个词语是“房间”。

  在他们边上,河水静静地流动,像一条蛇的鳞片那样闪亮。伍尔夫提醒自己:“时间到了。”她看着河水,又说,“只有直面生活,了解生活的本质,爱它,然后才能放弃它。”

  她走下河堤,河水渐渐没过她的胸口,肩膀。她没有停下,一直往前走,走向河水更深,更急的地方,就像走向她生命中的唯一一座灯塔。

  良久,一阵风过来,河面恢复了平静。

  川玉看向尘沙惑:“故事结束了,你找到了所有的灵感碎片吗?”

  尘沙惑点点头:“一间,自己,的,房间。”他说,“看来福尔摩沙先生弄丢了一本书的名字。”

  川玉摸着自己的脸说:“奇怪,他要这个书名干什么?这本书应该不难买吧?黛西小姐书店就有这本书。”

  尘沙惑抓了抓鼻尖,说:“也许这本书的名字对福尔摩沙先生来说有什么意义,能为他派上什么用场。”

  川玉耸耸肩膀,笑起来:“他听起来真像个怪人,你不觉得吗?”

  尘沙惑左看看,右看看,表情有些为难:“根据《伊利西亚大陆职业道德规范手册》对侦探行业的规定,我不能随意评价我的委托人。”

  川玉笑着点燃一支雪茄,又打开通讯器,在屏幕上接连点开几个页面,锁定了佛兰德斯的位置。一眨眼,佛兰德斯的轮廓就浮现出来了。川玉打开佛兰德斯的门,夹着雪茄,和尘沙惑说话:“你累了吧?要来佛兰德斯喝点香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