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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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香灯端着一杯咖啡坐到餐桌前,鼓起脸颊吹了吹,和尘沙惑打招呼,“你打算吃完这顿早餐就去见川玉先生?”

  尘沙惑切开培根,耸耸肩膀,轻轻笑了:“希望我能顺利回来。”

  “应该会顺利的吧?川玉先生看上去是个善良的人。”香灯放下杯子,两只手叠在胸口,像是祈祷的动作,“而且你救了他,他为什么要联系治安管理局?”

  尘沙惑咽下培根,不免有些疑问:“善良的人?什么样的人看上去才是善良的人?”

  香灯吞了吞口水,伸出一根手指比划起来:“他……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不是小说里那种反派人物出场时的‘好看’,而是一种印象更强烈的,像诗句一样的‘好看’。就像……就像爱伦·坡的那首《致海伦》?他说海伦的美就像尼西亚的船,把人带回故乡的海岸。”

  尘沙惑点点头,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块餐巾,擦了擦嘴角:“德卡德给我读过这首诗。”

  香灯用双手握住咖啡杯,低了低头:“不管是在治安管理局的时候,还是离开那里以后,我都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我觉得那张脸属于善良的人。”

  “我不知道他善不善良,不过有一件事你是对的。”尘沙惑看着香灯,笑笑,“我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香灯移开目光,看着桌上的一道划痕,不说话了。方形的桌子突然叫起来:“不要再说什么好看的人善良的人了!盘子里的培根已经冷掉了!简直和冰箱先生一样冷!”

  圆形的盘子低声附和:“自从和水壶小姐分手后,冰箱先生的体温就一直这么低。”

  香灯叉起一块培根,恢复了平时的神色,自言自语似的说话:“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桌子积极地回答:“因为冰箱先生有一颗特别冰冷的心,水壶小姐说她快被冻伤了。”

  盘子插嘴说:“能走进冰箱先生内心的只有那些娇气的食物。比如这些培根,还有天一热就会坏的水果和蔬菜。”

  很快,附近的家具们就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讨论。德卡德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尘沙惑的大脑里开口:“我说过为家具安装发声系统不是个好主意。”

  尘沙惑喝光杯子里的咖啡,微笑起来:“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就像《美女与野兽》那部电影。”

  德卡德沉默了阵,在尘沙惑的大脑深处回应他:“我知道你喜欢地球时期的电影,但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喜欢童话故事的人。”他短暂地停顿,“现实世界里的成年人并不喜欢童话故事,因为这让他们看上去像个孩子。”

  “是这样吗?”尘沙惑眨眨眼睛,学着香灯先前的动作,伸出两只手在胸口交叠,诚恳地说,“抱歉。”

  德卡德再度叹气:“别再模仿香灯了,这个动作并不适合你。不要忘了她原本只是一部分导航系统,是编号X8073的人工智能。”

  “那我应该模仿谁?”尘沙惑皱了皱眉。

  “你可以模仿川玉先生,他身上有种贵族气质。”德卡德说,“一位真正的人类。”

  川玉……尘沙惑默念着这个名字,思绪一飘,又想起了那双黑色的眼睛,还有从瞳孔深处流露出的水雾一样的眼神,一眼看过去就像阿德兰德的海域那么深。突然之间,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从他胃里涌上来。

  “怎么回事?不舒服吗?”香灯一脸担忧地看过来。

  尘沙惑舒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香灯又说:“要量下体温吗?你的脸色不太好。”

  尘沙惑抓着咖啡杯起身,下意识撒了个谎:“别担心,只是昨晚没睡好。”

  尘沙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谎,他刚刚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脑袋里想了一下川玉而已。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等一下……见不得人?这个词在词典里的意思是不敢露面,不能公开。奇怪,他想到川玉这件事有错吗?这到底有什么不能公开的?昨天晚上,他在一个空隙里见到一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比他过去见到的所有人都更好看,更特别,事情不就是这么简单吗?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给他带来一种煎熬的感觉?因为“见不得人”,所以才“煎熬”?是这样的因果关系吗?究竟由谁来定义什么是“见得人”,什么又是“见不得人”的呢?那些让嘴角不自觉往上提的人和事就是“见得人”的,反过来让胸口很闷,喘不过气的人和事就是“见不得人”的吗?这个答案是不是太简单,太功利了?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跳起来,然后落在尘沙惑的肩膀上,堆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尘沙惑觉得自己快摔倒了,于是赶忙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站在水池边上洗手,刷杯子。

  叮地一声,一块蓝色的屏幕在他面前弹出来,嗖地一下展开了。他甩掉手上的水珠,在屏幕上划了两下,看到一条未读消息:早上好,侦探先生。关于你的这些问题,你最好亲自确认一下。来亚洲象大街找我吧,我和巴黎都在这里等你。

  是川玉的回复。在这条消息的上边,是尘沙惑在吃早饭前发送的一条消息:川玉先生,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今天感觉怎么样?那个淤青还在吗?身上没发现别的伤口吧?

  尘沙惑关掉通讯器的屏幕,转身走出厨房,拎着一件大衣出了门。

  二十分钟过去,尘沙惑沿着亚洲象大街找到巴黎的时候,川玉正披着一件毛线外套,靠着门口朝他招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德卡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看来昨晚没睡好的人不止你一个。”

  尘沙惑怔了怔,最后还是忽略了德卡德的话。他走到川玉面前,换上一副礼貌的口吻:“外面有点冷,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川玉笑着摇头,侧身让出一个人的位置,“你喝红茶吗?”

  “嗯……好。”尘沙惑走进巴黎,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沙发边上,坐下了。他环视着屋里的家具和摆设,感叹道,“这里很漂亮。”

  川玉拿起茶壶,往桌上的两个茶杯里倒了茶,顺着尘沙惑的视线看过去,轻轻笑了:“你喜欢那幅画?”

  “那是地球时期的画吧?”尘沙惑小心地问,“是雪莱的那幅《贝雅特里·倩契》吗?”

  “是的,《贝雅特里·倩契》。那个杀了自己父亲的贵族女孩,一出著名的意大利悲剧。”川玉把茶杯推到尘沙惑面前,随口补了句,“我不喜欢悲剧,这幅画是很久以前别人送给我的。”

  尘沙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试图让话题继续:“这幅画应该很贵吧?那个人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川玉愣了下,继而笑出声音。他点燃一支雪茄,靠在沙发上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那些事情早都过去了。”

  过去了?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听上去很释然,意思是这幅画的背后是一种已经结束的感情?尘沙惑想不清楚,索性问了出来:“你爱过那个人?”

  川玉抽了口雪茄,吐出烟圈,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也许吧?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是一个男人。”说到这里,他停住,再度吐出一个烟圈,“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一阵电流般的头痛过后,尘沙惑听到了德卡德的警告:“先生,‘爱’是人类的一种隐私,并不适合与陌生人分享,你为什么要好奇这件事?你以前从没犯过这样的错误。”

  “抱歉……”尘沙惑喃喃。莫名其妙地,他想起昨晚在空隙里遇到的那个男人。他为什么要杀川玉?他会不会就是那个送画给川玉的男人?他和川玉是什么关系?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名字也被川玉忘记了吗?奇怪,他不是完全属于现实世界的人吗?那他为什么会梦到川玉这种具有空隙体质的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川玉喜欢交很多朋友?还是习惯爱很多人?他们……

  一个声音滑入尘沙惑的耳朵,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和谁说话?”

  尘沙惑猛地一抬头,发现川玉正咬着雪茄,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他一时窘迫,只好连连摇头:“不,没什么,我……我偶尔会和自己说话。”

  他想,德卡德说得没错,自己现在还没办法和川玉分享德卡德的存在,以至于德卡德的存在也变成了一种隐私。

  屋里静了下来。川玉笑了声,说:“是德卡德吧?”

  尘沙惑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表情几乎凝固在脸上。川玉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说:“德卡德是我见过最好的生物情感系统,他的学习能力远远超过人类,甚至超过了大陆上的所有人工智慧生命体。他可以随时随地和你在大脑中交流,对吧?另外,我没猜错的话,是他心通为你做的手术?”

  尘沙惑点点头。川玉笑着说:“那就对了,是他拜托我把德卡德从涅瓦带回来的。”

  德卡德道:“涅瓦确实是我的故乡。”

  尘沙惑看着川玉,总算舒出一口气,弄明白了:“你认识他心通医生,所以你是专门做医疗生意的商人。”

  “不,我什么生意都做。”川玉耸了耸肩,“我也交易珠宝,古董,还有地球时期的艺术品和文学典籍。除了德卡德,我还做过其他生物情感系统的买卖,像卡拉,康纳,阿尔法,亨利二世之类的,只不过德卡德是其中最好的。”他朝着烟灰缸弹了弹雪茄,“我和他心通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他以前是我的私人医生。你知道的,做我们这一行的,每个人都需要至少一名私人医生。”

  尘沙惑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像他这样,可以在现实和空隙间来回穿梭的人,一种是那些只属于现实世界的人——除了他们做梦的时候。这类人一直活在现实里,过现实的时间,说现实的语言,和别人在现实的土地上相遇又走散。他们做现实的工作,感染现实的疾病,计算现实的年纪,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皮肤上一道又一道现实的纹理,最后还会在现实里老去,死去,就像地球时期的人类……和伊利西亚大陆相比,“地球”已经是一个很古老的概念了。那个时候,世界是一个由现实组成的整体,人们都是现实的造物。但是直到某一天,现实出现了异常,不再坚固,也不再完美,无数缝隙布满它的表面,撕扯着它。

  于是,旧的世界和旧的秩序一起崩塌了,人们变得虚弱,疯狂,逐渐发展到精神崩溃的地步。现实表面的缝隙导致时间改变了形状,不断扭曲,出错,像是中了阿瓜卢萨书中的魔咒——人们好不容易在晚上入睡,却在五天前醒来。紧接着,世界各地都出现了精神失常,死于心碎的人。不是索尔·贝娄所写的那种心碎,而是物理规律上的心脏室间隔破裂,它造成了心的坍塌,粉碎,然后战争开始了。一开始是一座座村庄的消失,随后发展成了城镇,国家,最后连大洲都接二连三地不见了。

  在现实彻底粉碎自己,沦为一地碎片之前,女神阿洛莉亚降临了。她伸手抓住命运的暗扣,接着世界平复了,时间平复了,人的精神也平复了。幸存下来的人决心忘记地球,忘记那些撕裂过现实的缝隙,于是他们耗费了大把时间建立起新的世界,新的秩序。不久后,在女神阿洛莉亚的祝福下,一些能够看到缝隙,进入缝隙的人出现了——人们相信他们是女神阿洛莉亚的孩子,相信他们撕裂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其实是为了弥合所有撕裂现实的缝隙。人们还相信缝隙里是巨大的虚无,是非现实,是空,所以人们给这些缝隙起了统一的名字——“空隙”,那里是现实不能到达的地方。

  以上内容全部出自《伊利西亚大陆史》。尘沙惑曾听德卡德讲过很多遍,但是每一次,他都要张口纠正自己不是女神阿洛莉亚的孩子。而每一次,德卡德都会向他道歉,说,抱歉,先生,我忘了你被两只奇怪的猫抚养长大,是他们向你推荐了我和他心通医生——大陆最好的生物情感系统与大陆最好的空隙医生。

  不过,“最”是一种很主观的定义,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最好的,也没有是什么最坏的。可是站在川玉的角度,他心通确实是他能找到的最好选择了。

  想到这里,尘沙惑看向川玉,盯着他的脖子,口吻关切:“你已经见过他心通医生了吗?没有什么问题吧?”

  川玉微笑道:“我现在不方便见他。”

  尘沙惑一时不解:“为什么?”

  “我们上个月才分手。”川玉仍在微笑,只是稍微耸了耸肩,“他现在可能不太想见我。”

  分手?他不是说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吗?尘沙惑更加不解了。难道朋友之间也可以产生“爱”这种情感?这是正确的吗?根据生物情感系统给出的经验,只有女神阿洛莉亚的爱才是好的,因为她爱所有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男人还是女人,她的爱成就了一种平衡。而其他人的爱呢?其他人只会从人类这个整体中挑选出一部分个体去爱——这是一种暴力,一种邪恶。没有任何情感比它包含更多的压迫与较量,臣服与支配。所以人们总是想尽办法忘记自己爱过的人,所以忘记他们才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川玉的表情好像有些失落?这又是哪一种情感的投射呢?尘沙惑想不明白,只好抓了抓鼻尖,换了个问题:“那你还认识其他的空隙医生吗?”

  川玉摇了摇头。尘沙惑的表情和语气都越发严肃:“不行,这太危险了。如果像昨天那样,你一个人在空隙里碰到什么人,受了什么伤,万一联系不到医生……你可能会死。”

  “我当然知道一个人去空隙很危险。我知道现实世界里的人只会在现实世界里受伤,生病,死亡,就算掉进梦的空隙也没什么,他们迟早会醒过来。但是像你和我这种被现实驱逐的人,这种‘女神的孩子’,一不小心就会在空隙里彻底消失,被人遗忘——这不是伊利西亚大陆有名的诅咒吗?”川玉笑眯眯地抽雪茄,吐烟圈,“不过没办法,我不喜欢一直生活在现实世界,我对现实世界没有信心。”他撑起一侧的脸,问尘沙惑,“你很担心我?”

  尘沙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好诚实地点了点头。川玉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音:“既然如此,尘沙惑先生,我可以跟你一起行动吗?就像地球时期那对有名的搭档……福尔摩斯和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