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空隙侦探>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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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欢迎各位!欢迎各位来到蒙娜丽莎剧场——伊利西亚大陆上最平等,最文明的演出场所!在这里,我们欢迎所有的诗人,罪犯,跨性别者,工厂主和道德家,我们欢迎保守主义者和自由改革派,反剧场联盟和流浪艺术家,更欢迎地球时期的古老人类血脉和传说中女神阿洛莉亚的孩子们!我们欢迎伊利西亚大陆的每一位公民!”

  咔嚓一声,红色的幕布缓缓向两边拉开。紧接着,一支节奏欢快,音符跳跃的舞曲从舞台后面响了起来,听上去像《春之声》,一支经典的圆舞曲,也是地球时期维也纳音乐会的例行嘉宾。舞台上,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演员走了出来。一束温馨的黄色灯光从天花板上投下来,追着他的脸和身体,把他整个人都照得亮闪闪的。男演员用一只手摘掉礼帽,另一只手跟着节奏挥舞手杖,步伐轻快,情绪激昂,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不断重复着抬起脚,落下脚,再抬起脚,再落下脚的动作。于是,两只质地坚硬的黑色皮鞋一次又一次落在舞台上,制造出了舞台上的唯一一串声音。

  咚咚!嗒嗒!咚咚!嗒嗒!

  舞曲渐渐奏到最后,男演员不跳了,那双黑皮鞋终于安静下来。男演员转身扔掉手里的礼帽,两只兔子和一个女演员马上从礼帽里钻了出来。兔子蹦蹦跳跳地跑下舞台,只留下女演员一个人一边大笑,一边朝观众席张开双臂:“欢迎各位!欢迎各位来到蒙娜丽莎剧场!愿极乐女神阿洛莉亚永远祝福您!”

  男演员抬起胳膊,牵起女演员的手。女演员笑容满面,踩着一双亮晶晶的高跟鞋,抬脚跨过礼帽的边缘,稳稳地站在了舞台上。他们面对着面跳舞,跳双人舞,探戈,拉丁,华尔兹,什么都跳。他们从左跳到右,又从右跳到左,越跳越开心,越跳越激动。音乐跟着他们的舞步来回切换,灯光也跟着他们的舞姿流动起来,变成了雾一样的白色,笼罩着他们的身体。

  跳着跳着,男演员的五官一下变了样子。先是眉毛变得更粗,额头变得更宽,然后是眼睛慢慢凹陷下去,黑眼圈和皱纹一点一点浮现出来,看上去完全换了一个人,露出一副精神不济的表情。女演员的脸也变了。她的个子变高了,皮肤变白了,散开的头发也短了不少,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剪刀剪得越来越短……不对,那已经不是女人的头发了,那是男人的头发。女演员的衣服变成了男人的衣服。女演员也摇身一变变成了另一个男演员。

  但是女演员她,不,应该是“他”了,他现在这张脸……比之前还要好看。这要怎么解释?刚刚那位女演员就已经很好看了,什么人会比她更好看?琼·芳登?还是英格丽·褒曼?这张脸应该出现在地球时期的黑白电影里,而不是什么平等文明,欢迎一切的蒙娜丽莎剧场。这个男人是谁?难道是一个幽灵,一种幻觉?不,应该不是,他的影子就伏在他的脚边,做着和他一样的动作……那他可能是一位演员?一位模特?或者一个虚构出来的人?他偷偷从地球时期的某个神话故事里跑出来,就像希腊神话里引发了特洛伊战争的海伦?就像北欧神话里掌管着爱与美的女神芙蕾雅?如果他是她们中的一个,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人?可即便是男人的样子,这张脸还是让人记忆深刻,过目不忘……如果,如果非要为这张脸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应该是“美”或者“漂亮”之类的吧?一个男人会喜欢这些带有女性气质的形容词吗?这样算不算冒犯他?唉,词语,词语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准确的东西了,它怎么会有一幅人像素描准确呢?可能这就是地球时期的人们那么热衷绘画这种艺术的原因吧。

  一眨眼,灯光暗下来了,这张脸的主人往后倒了下去。台上的另一个人把他压在地上,他的脖子上还多出一双手来。

  “先生,还记得吗?我们刚刚在莱尔的渔村钓鱼,根本不在什么蒙娜丽莎剧场。我们在一个空隙里,这里既没有演出,也没有其他观众,一切都只是那个男人做的梦……他在杀人,杀一个和你一样具有空隙体质的人。”

  听到德卡德声音的瞬间,尘沙惑才彻底清醒过来。他起身离开观众席,从台下的阴影里冲出来,朝舞台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低声念了句什么,模样颓废的男演员一下就松开手,从漂亮男人的身上弹开了。男演员愣在原地,呆呆的,像是受到什么惊吓。接着,从他的双脚开始,一把接一把的树枝冲破他的皮肤,长了出来。不出一分钟,粗糙的树皮就覆盖了男演员全身的皮肤,他变成了一棵树,身上的树叶像海浪一样沙沙作响。

  尘沙惑跑到台上,抓着衣领,松了口气。一个女人也从台下的阴影里小跑过来,穿着一套颜色款式都和尘沙惑十分搭配的衣服,气喘吁吁的,表情有些紧张。这时,躺在地上的漂亮男人终于动了动,吃力地撑起半边身子,又花了点时间站起来。男人的一张脸上血色全无,倒显得皮肤更白,还有些疲惫。尘沙惑看向男人脖子上的淤青,迅速做出了一个判断——为了让对方好受一点,他最好立马说些安慰的话。但他不清楚应该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说话,更不清楚由哪些词语组合起来的句子才能起到安慰的效果。要是能问一问德卡德就好了……但他应该现在和德卡德对话吗?他可以贸然做出这个决定吗?在对面这个男人不了解他是什么存在,也不知道他在大脑里植入了一套生物情感系统的情况下,他和德卡德说的所有话都会被当成自言自语,精神错乱吧?毕竟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德卡德在他大脑里说的话。

  尘沙惑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目光移向男人的脸。他看着男人的眼睛,刚想说些什么,胃却猛地抽搐了下,就这么一个不小心,所有挤在嘴巴的词语都一股脑倒流进了胃里。

  漂亮的男人轻抚自己的脖子,看着尘沙惑,眨了眨眼睛,像是不解。

  搞砸了,现在又没办法求助德卡德。尘沙惑只好舒出一口气,尝试改变话题:“刚才那个……刚才我做的那个是奥维德的《变形记》。”

  男人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知道,就是阿波罗和达芙妮的故事嘛,把一个人变成一棵月桂树。”他提起两边的嘴角,说,“不过你怎么会到这个空隙来?你是治安管理局的宪兵吗?”

  “不,我不是宪兵,我只是一个私家侦探。”尘沙惑如实回答,“我们本来在莱尔的渔村钓鱼……”

  男人看着尘沙惑,饶有兴趣的样子。他一言不发,眼睛亮亮的,一门心思等着尘沙惑继续说下去,像在期待一个谜底,一个答案。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尘沙惑调整好表情,掩饰性的咳了两声,朝男人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尘沙惑。”

  男人低头看向尘沙惑的手,轻轻握住了,嘴角的笑意更深:“我是川玉。”

  川玉的手很凉。尘沙惑眨眨眼睛,忍不住想起“雪”这个字。他想起自己看过的雪,又想起德卡德对“雪”这种物质的描述:一种很白,很凉,能达到世界尽头的存在。

  尘沙惑低下头,想再仔细看一看那只手,却发现那只手早就抽了回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手心。

  所以……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雪呢?尘沙惑以前也握过别人的手,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只手曾让他联想到雪。川玉是所有人里的第一个。他知道雪害怕春天,害怕怀抱,害怕一切温度很高的东西,是因为雪会融化,会消失,会死。那是不是只要再久一点,川玉的手就要融化在他的手心了?只要再久一点,一只手就会拥有脱离一具躯干,单独走向死亡的能力了?等一等,死亡?怎么会说到“死亡”?这是一个温度很低,还会显得人很孤单的不常用词语。可是有哪些词语是常用词语呢?那些动不动就出现在某句话里,动不动就能派上用场的词语就不孤单了吗……

  一旁传来的女声打断了尘沙惑的思绪:“根据生物扫描系统显示的结果,川玉先生目前生命体征平稳,没有立即送医的必要。”

  川玉看了看女人,问尘沙惑:“这位是你的助手?”

  尘沙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向川玉介绍:“这位是香灯,她不是我的助手,她是我的……我的朋友。”

  川玉朝香灯稍微颔首,瞥了眼她绞在一起的手指,又看向尘沙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可能是在治安管理局的通缉令上……”尘沙惑顿了顿,再次如实相告,“赏金比较高的那一张。”

  香灯倒吸一口冷气,不自觉地挽紧尘沙惑的胳膊。德卡德也适时地开口了,只不过这次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这种事情不用对陌生人说得那么详细。”

  “你为什么会被通缉?”川玉看着尘沙惑,声音懒洋洋的,“杀人?抢劫?还是交易违禁品?”

  “严格来说是绑架……是我把香灯从治安管理局的系统里带走的。”尘沙惑移开目光,指指自己的脖子,顺势换了个话题,“你这里受伤了吗?要不要看下医生?”

  “没关系,就像香灯说的,我还活得好好的,心率平稳,呼吸正常。”川玉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况且在这个空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没有医生,还是回到现实世界再说吧。”

  川玉的话音才落,尘沙惑就听到一阵树叶抖动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回头看向高大的月桂树,语气温柔:“别担心,这只是你做的一个梦。等你醒来你就会忘记这个梦,也会恢复自由的。”

  月桂树安静下来,浑身上下的每个关节都不再颤抖了。尘沙惑朝香灯点点头,香灯迅速领悟了他的意思,轻轻抬起一只手,凭空打开了一条连接现实的通道。

  川玉微笑着看尘沙惑:“今天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会死在这个空隙里。”

  尘沙惑抿了抿嘴唇:“不用谢,这没什么,你没受伤就好。”

  川玉笑着递来一张名片:“给我一个答谢你的机会吧。这里有我的联系方式,明天我会在巴黎等你。”

  “巴黎?”尘沙惑抓住名片,愣了愣,“你的航行船?”

  “不然呢?真实的巴黎早就不存在了。”川玉仍在微笑,“你知道的,大陆通行局要求每一艘航行船都必须采用地球时期的地名命名,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喜欢怀念过去。”

  尘沙惑想起来了,他曾经不止一次路过别人的航行船。有一次,他路过德黑兰,看到德黑兰的主人在窗边喝茶,喝得很慢,很专心,那盏茶杯上刻着他的名字,查拉图斯特拉;有一次,他路过纽约,那里住着好多人,根本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天花板上挤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反正看上去很热闹;还有一次,他路过奥林匹斯,看到船身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反战标语,一群白鸽拍着翅膀从窗户里飞出来,里面有人在放地球时期的音乐,似乎是约翰·列侬的音乐……

  等到尘沙惑回过神来,川玉已经走进通道不见了,只剩那棵月桂树还安静地站在舞台上。尘沙惑也扭头走进通道,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根香烟,站在原地抽了一会儿。一根烟抽完,香灯凑过来和他说:“你应该早点回去,那位先生说他明天会在巴黎等你。”

  德卡德在这时插话:“没准那位先生只是在等一笔长了腿的赏金。”

  “他会在乎治安管理局的赏金吗?”尘沙惑把名片举到眼前,眯起眼睛看了会儿,说,“他有航行船,那不是一种有钱人的标志,一种阶级的象征吗?”

  香灯又凑近了一些,念出名片上的几个字:“川玉,空隙商人……他是一位商人?他是怎么来到这个空隙的?就因为那个男人梦到他了吗?”

  “可能和我们一样,出了点意外,或者走错路之类的。”尘沙惑看着香灯,皱了皱眉,有些困惑,“但他为什么没像其他人一样,把你当成我的伴侣?”

  “我们本来也不是真的伴侣。”香灯耸耸肩膀,不太自然地笑了,“我们只是为了安全暂时打扮成伴侣的样子而已。”

  “但他看到了我们穿的衣服,也看到了我们戴的戒指……”尘沙惑小声嘀咕。

  香灯捏着下巴思考:“也许川玉先生是一个善于观察,又富有经验的人……”

  德卡德补充道:“她的意思是,川玉先生比你更适合做侦探。”

  听了德卡德的话,尘沙惑扔掉烟头,踩灭地上的火星,无声地笑出来。他走在香灯边上,一直想着“等”这个字,不知不觉间摸上了自己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的生命到目前为止都消耗在这个字上了。可是他具体在等什么,一件事?一个人?还是一种使命?一个真相?他还不知道。

  尘沙惑越想越多,越想越乱,以至于最后只能轻飘飘地叹一口气。趁着叹气的间隙,他重新点燃一支烟。

  他对这个夜晚的最后一点印象,是看到火在夜色里倏地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