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陈家的消息后,傅成书当即授意卫门市政府彻查渤海港的大型中转仓库。
傅连庭得知此事时,心里也隐约明白,就算卫门市政府出手,也未必能抓得住沈天为。
傅成书对他的教育十分矛盾,一方面用尽方法在思想上激励他,另一方面又不让他出京到地方实际地锻炼,而是像裹着婴儿的小毯子一样严密的保护起来。
这就造成了他外表看着好似能独当一面,待人接物也符合贵公子的标准模样,内里却怯懦善妒的性格。
这次对沈天为出手,虽然和他没有关系,但是他心烦意乱,对成功的不确定和偏安一隅的无能焦躁,使得他急需抓住什么来安慰自己。
也许现在只有钱了,自从程文怡走后。傅连庭心想,只有很多很多的钱,尤其是别人的钱,才可以填补内里的一团败絮。
傅连庭抹了一把脸,给池间打了个电话。
“你的钱呢?”他问道。他知道晏嘉禾回来了,但是他不想给她打电话,大抵只会让自己更不愉快。
池间正在换衣服,他把病号服脱了下来,准备换上一身运动装,连着耳机说道:“很快了,不过傅少,我希望你能遵守诺言。”
傅连庭冷笑道:“那就好,我肯定不会阻拦你们。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沈天为未必会那么容易放过晏嘉禾。”
“就在刚才,我已经知道了。”池间平静地说道:“所以我不想他有能力伤害任何人。”
傅连庭挑挑眉,“你能有什么办法?”
池间把换下来的衣服和病床的被子都叠整齐,“我听姜汲说了,卫门市政府将在今天午夜突查渤海港。兵贵神速,这个时间恐怕还是会晚,沈天为要转移的东西都已经转移走了。”
傅连庭不以为意,“下午姜汲才到陈家,黄昏时分陈家才达成内部统一,我们已经够快的了。尽人事听天命,如果还晚,那就没办法了,总不能天还没黑透就行动吧?”
一边是稍纵即逝的机会,一边是避免大张旗鼓的舆论压力,傅成书稳扎稳打,选择了后者。
池间收拾完了,素洁的床单平铺着,反出一片朦胧的白光。他背对着窗户,坐在了床的边沿。天色将暗不暗,至少他清俊的轮廓已经模糊。
单人病房很安静,他的话像一粒小石子,被风推着在空谷滚动,“如果有理由让沈天为主动等你们呢?”
“凭什么?”傅连庭反问。
“陈家已经倒向你们,沈家只能孤注一掷。”池间垂下眸,缓缓说道:“假如你会出现在那里,也许沈天为能够等你们。”
傅连庭心下一凛,有冰冷沸腾的洪流穿膛而过,他站起身来,望向昏暗的天色,深吸口气忽冷忽热般的颤栗。
被选举人选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需要家庭美满。丧偶,离异,再婚都属于有瑕疵的情况,难以作为表率。
而这其中,也包括了失独。
傅成书为什么竭力保护他,不让他去外地,就是因为他只有傅连庭这一个孩子。
如果今夜他能以身涉险,亲赴前线,就好比固若金汤的长城裂了缝,沈天为极有可能留下来,等着向他下手。
彼此都是破釜沉舟,成王败寇,一战定乾坤。傅连庭明白过来,紧了紧握住手机的手。
问题是,自己有这个勇气吗?还是就此算了,错过这个机会,再等沈家露出下一个破绽?
还会再有机会吗?
傅连庭也曾在脑中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抉择时刻,现实中怯懦的人反而会在幻想中英勇,可是真正面对它还是头一次,他呼吸急促起来,进退维谷。
听到他沉默下来,池间侧过头接着说道:“傅少难道真的没想过这个方案吗?否则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呢?”
“你是渴望去的,只差一个决心。”池间和缓地陈述事实,“你喜欢看到你的对手落败,如果不在现场,不觉得可惜吗?你应该去看看,也许你会改变。”
傅连庭狠狠咬牙,“你不用哄我。”
池间笑了,声音温和,“如果你能成功,你就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帮你的父亲解决了最大的麻烦。他以后都会以你为骄傲的。”
“二十年来风雨养到绿荫成盖,他庇护了你半生,也该轮到你庇护他了。”
其实一旦能让父亲放心,傅连庭的政途一片光明,摆脱傅少这个轻飘飘的头衔,像沈天为和陈谷一样握有实权。
这个假设也能用来蛊惑他,但是池间没有。
这个圈子说服人,动辄如沈天为,许以厚利,权势诱人心,或者如晏嘉禾,谋划布局,不留余地,逼人自己入瓮。
而只有他能正视这些人的感情。
他能想他人之所想,傅连庭那些卑鄙的阴暗,渴望着赞许,甚至还有爱,他都了解,然后温柔地接纳,帮助他去面对。
想到敬爱的父亲,傅连庭虚弱下去,“你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却没有挂断电话,明明只要这样做,就什么都听不到,就可以缩回去,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傅连庭知道自己在等待。
就像看到了闪电然后等待着必然会到来的雷击,他将在这旷野骤然的光和声中,直面自己的内心。
“还有文怡姐。”池间闭了闭眼睛,闪过程文怡明艳夺目的笑容,“她活着的时候,你没能去云密省陪她,你没能鼓足勇气到她身边。如今她走了,你还是不肯再拼一把吗?”
方寸灵台映出庞然的悔恨和悲伤,这半生未到就已永失所爱,此时前途和命运相交加,念着她,还能豁出去一次。
“我就知道。”傅连庭眼角微湿,“我就知道你会提她。”
他为什么要给池间打电话?他只是想再听一听她的名字,自己却又不敢提。
车祸以来,傅薛两家都在给他时间来平复心情,试图重修旧好。故人已成禁忌,不要说名字,就连儿时大院孩子们的合影,都已经找不见了。
他只是想,在遗忘之前,还能不计代价地留下些什么。这一生只有一次,但这一次,或生或死,都是她赋予的勇气。
“我会去的。”傅连庭拿起车钥匙,用力嵌入掌心,“三个小时后到渤海港,正是行动前夕。”
在电话那边,池间也站起身来,“好,我和你一起去,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的。”
傅连庭向外走的脚步顿了顿,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声音。
池间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不想让晏小姐知道,还请傅少帮我瞒住她。”他轻轻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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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嘉禾下午带人把几位老板约在一起吃饭去了,推杯换盏到最后,硬塞了几本模拟合同满场传阅,半真半假地透露印了几十册都快发光了。
大家心里都是一惊,合同历来严谨,不推敲个三五遍,没人敢签字。这可不是商场传单,酒席上这么随意地发合同,这事从来没听过。
想是这样想,不过已经塞进了他们手里,回去至少会翻看一两页的。模拟合同不具备法律效力,主要看个内容,他们心里明白,没来的其他人大概也都拿到了。
原本嘉禾集团降价急售,这些老板们或许还会挑肥拣瘦,现在一看来和自己抢的人这么多,反倒不想放手了。更何况席间草草看了一眼,条款诱人,似乎比之前得到的好处会更多。
饭局结束出酒店的时候,一路上老板们不动声色地邀请晏嘉禾,都想甩开别的公司,再单独吃一顿,谈谈进一步合作的可能。
晏嘉禾假意醉酒,没有答应任何一家单谈,倒是约了下一次众人一起吃饭的时间。
他们在酒店门前分别,面上风轻云淡,不过谁都知道,只要上了贴着防窥膜的车里,自己的对手说不定就都研究起合同来了。这样一想,焦虑就不可遏制地滋生了,年轻点的老板,还有些冲动的意思。
晏嘉禾回来的第一天,连用了两个小花招,公司内外的双重困境,都有极大的缓解。
她好不容易忙完了这边,正想让司机开车到医院看看池间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傅连庭的秘书打来的电话。
傅连庭约她见面。
晏嘉禾虽然奇怪,但也立即动身赶往傅连庭的公司。可是到了他的办公室,却不见他的人影,秘书也只是让她等。
眼下时局变幻,晏嘉禾本不惯伏低做小,然而有这个必要时,姿态也能放得比任何人都低。
她坐在皮椅上安安静静地等了三个小时,等到席间喝的小半杯酒都散尽,等到天色已经墨黑,公司下班几乎都走光了,还是不见傅连庭出现。
晏嘉禾终于按捺不住,给手下的人打了电话,查一查傅连庭的动向。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得到了傅连庭已经驱车赶往了卫门市渤海港的消息。
一同过去的,还有池间。
听到这里,晏嘉禾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料定池间不会接她的电话,匆匆下了楼,发动了汽车,火速向卫门市开去。
晏嘉禾有预感,这将会是场终结。如果无事,她或许会参与进去,然而现在池间身处其中,她只想把他带回来。
带回她往后余生的平静安稳,带回她独一无二的清白少年。
晏嘉禾上了高速公路,时速飙过了二百三,抓地力微弱整个车都发飘,她冷静地注视路况,白皙纤细的手牢牢控住了方向盘。
希望还来得及,趁这一潭污浊还未染脏他,还未将他拖入与自己同样的深渊。
你得等我,她想起了池太太的遗言,我本知道踏进来的都逃不脱,只是池间,只有你,千万不要沾血,千万不要,走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