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是一个内里装有时刻随机变化量子云团的大黑匣子, 世界的每一步发展就在其中抽取未来。”

  “平行世界本不存在,当去观测它的时候,它才确实存在。每一次观测, 都会捕获到黑匣子里的某一量子状态, 每一次得到的量子状态都不尽相同,也就成为了不同的相对低维的世界。”

  “实验室为了研究其中的规律,展开了无数个被固定成不同量子态的低维世界, 就像把水晶球切片成无数篇薄如蝉翼的薄片后一字摊开。”

  “与你了解到的艾荣恩建立的实验室不一样,真正造成这一切的那个实验室不是为了使用、得到什么, 他们完全是出于狂热疯狂的求知欲, 单纯地为了研究而研究。他们使用我的能力, 以我为观测中心点将一众低维世界串联成多元平行宇宙, 将我的意识复制分割成无数份投入对应映射的同位体身上。”

  “但从我这里投影过去的意识切片导致了世界线收束, 或天灾, 或人祸, 同位体总会经历某些事被唤醒能力, 然后进入总是会存在的实验室, 然后再把世界搞得一团糟。”

  “像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实之间互相争抢营养那样, 处在不同世界中的同位体之间互相争抢决定世界发展的量子态, 可笑的是她们一开始都不知道使用能力的真正代价是什么,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无硝烟、无人知晓的战争却激烈到多人挤占同一个同位体的身体抢夺她拥有的未来,转眼又被另一个同位体不自知地背刺。”

  被固化的低维世界本身并不满足于一眼望见底的单线未来,它们本能地寻求进化, 趋向更多元可能的未来, 趋向混沌无律。所以当身为联系平行世界的中心点、又拥有能触及到平行世界量子态的苏西同位体们存在时,它们在背后推了一把, 将人推入不得不去平行世界寻求更可靠的未来的处境。当一个平行世界的观测中心点被杀死时,实验室用以维持低维世界稳定的固定措施便会失效,这个世界将趋于溃散,而后杀死这个世界同位体的获胜者的世界会摄取吸收溃散的量子,用于丰富自身持有的量子云团,使自己变得更加完整。

  这只是相较人类更高维的生物间的竞争、捕食、进化行为,就像智人用石片切割猎物的皮肉,苏西同位体们便是它们挑选的最锋利最顺手的石片。

  实验室对实验观测到的结果很满意,他们迫不及待要做更多更进一步的实验了。

  但过去之人不这么觉得。

  “实验室观测低维世界的方式,是通过植入我们大脑中芯片能跨世界的微弱信号联系接收从同位体那传回来的记忆信息。处于低维世界的同位体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获得的记忆也不完善,她们以为自己兴许是重生、穿越,越发谨慎小心地守护拥有的东西。但个人的力量怎么抵得过世界的推力,她们总是会遇见糟糕的一天……”

  过去之人眼神恍惚着,毫无焦距地定格在空中,“仅凭人脑没办法完善处理无数同位体的记忆信息,实验室便设计出了辅助处理的智能程序,我在其中起到类似读卡器、中转站的作用……但我还是会读到她们的记忆……直到我再也承受不住一轮又一轮的记忆洗礼。”

  “我想终止这无止境的轮回,而实验室不会允许我关停观测仪器,不过他们也不会阻止我进入低维世界之内为他们的研究增添更多实验数据,所以我就进来了,我与同位体间的高相似度让我反被世界判定为擅闯入境的同位体”,过去之人按着轮椅扶手左右转着摸了摸,苏西的眼神落在她的条纹病号服上,“于是和蓝鸟一样,我被定格在这个瞬间的状态,可以穿梭在世界之间,却永远不能长时间停留在一个世界,只有在强观测状态下才能暂时拥有实体接触到这个世界。”

  “借同位体同化效应,和被实验室植入脑中的芯片,我回收了几乎每一个世界的分意识。早在那个时候,我就扼杀掉她们的独立意识,之后你所接触到的同位体,都是以我为主脑操控下的人偶。死人不会再死一次,所以才说你没有杀死任何人。”

  “就和实验室一样?”,苏西问她。

  过去之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略走神一瞬,给出肯定的答复,“是的,和你了解的实验室一样”,她的笑容更浮于表面了,“因为他们拿到的技术资料都是我丢进那个世界的。”

  苏西怔住了,眉毛不自觉皱成一团,再次向过去之人确认,“是你把那些间接导致…那个世界的同位体悲剧遭遇的资料交给实验室的?”

  “不是交给,我只是把那些资料随机丢进世界,找到资料的人在那个世界建立了新的实验室”,过去之人空洞的眼睛里带着某些坏掉的东西,“反正世界线收束总会让实验室出现在世上,反正她总会遇到糟糕的失去一切的一天,为什么我不直接让实验室成为她糟糕一天的罪魁祸首,从一开始就建立起她对实验室不可逆转的仇恨呢?”

  “什么意思?”,苏西抓住关键,“你对一个本没有遭遇悲剧的同位体下了手?你成为了酿造你所遭遇的悲剧的幕后推手?你对你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等等,不会是你那个时候还没有回收她的意识——”

  苏西说不下去了,她与过去之人对视,却从那双浅棕色眼睛里看不见任何愉悦正面的情绪。她感到很悲哀,昔日的受害者成为今日的加害者这种事本就很悲哀了,一想到某种意义上而言,过去之人加害的对象就是过去的她自己,胸腔都在发凉。

  她闭上酸涩的眼睛,捏了捏鼻梁,“所以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做这种事?”

  过去之人仰起头,手指从下巴滑到脖颈,无意识地掐握,“大概,就是想看看,如果前提不一样的话,‘我’能做到什么。”

  “我回收了几乎所有的同位体们的记忆,从她们的记忆里,我认识到我永远没办法停止这场低维平行世界进化赛。即使是我让所有同位体都停下不再使用能力,事情也只会发展到更糟的地步,本身不完善的低维世界在失去进化的机会后,反而开始自行崩解。它们无法长久被固化在这种状态,实验室把它们从本源世界的黑匣子里定格取出来,就像强迫一条鱼离开赖以生存的水源,而我又阻止了它们进化成陆生动物的机缘。”

  苏西瞪大眼睛,听过去之人继续讲述。

  “要么,所有低维平行世界就这么互不伤害、互不抢夺、公平的同生共死,要么,就让所有平行世界共同供养其中一个世界,只有这样,部分完善的小世界才能勉强摆脱实验室的控制固定,独立运转存在。”

  她明白了过去之人的意思,用力地用手捂住不□□露出惊惧之色的眼睛,“你在挑选会得到供养、最终被保留下来的世界……但是哪个世界该保留下来,又有哪些世界该成为牺牲品……”,她近乎呢喃,“你真厉害……能下定决心去做这种残酷的选择。”

  “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去为别的事思考悲痛了”,过去之人的视线向下落在苏西完好健康的双腿上,停留几秒,又挪移开,“我们现在所在这个一片和平的世界是我在回收同位体记忆时知道的,不是一个两个、好多个同位体都发现了这个世界,但没有任何人对这个世界出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护起这个世界。所以我也没有回收这个世界的同位体意识。我将这个和平安定的世界作为幸存世界的备选者,但我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我不能直接否定其他世界的存在价值。”

  “……”

  “然后我就开始对那些还没有回收意识的同位体世界做测试……毕竟我知道我是没救了的,我已经被固化在这种状态了,我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于是我想,如果从一开始就建立起‘我’与实验室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从一开始就思考计划着怎么打败报复实验室,这样拥有更加浓烈鲜艳感情色彩的‘我’是不是能比再怎么也无法向前踏出一步的我做到更多”,她的眼珠转向左上方,像在回忆什么,“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仇恨愤怒果然是人的第一推动力,她被仇恨驱使着,反而更加敏锐,以低维的视角发现了世界的真相,甚至还找到了与她同病相怜的合作伙伴,她的计划连我看了都要大吃一惊。”

  过去之人略停顿一下,掩去声线中流露出的惆怅,“她也明白了,如果是我们,什么也做不好,于是她杀死自己,创造出了你,她把选择权交给你,我也把选择权交给你”,她如释重负一般,“你来选择,是这个和平世界应该被保留,还是你停留的那个世界应该得到幸存的机会。”

  仿佛被汹涌狂暴的海浪卷起,推到岌岌可危的最高处,又好似被呼啸怒吼的狂风裹挟,抛在无处着落的半空中。

  “怎么就……”交给我了呢?

  惶惶不安的苏西深知这个选择不是权利,而是责任,同时也意味着背负放弃另一个世界的罪孽。

  “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吗,不能让两个世界都留下来……”,她问着自己都明白没有答案的问题,朝过去之人那看了一眼,撞见那种沉寂中又隐含希望的眼神后迅速逃避开,“一定要我选择吗?”

  “非选不可。”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苏西像被掐住了喉咙,断断续续地、艰难地挤出话语,“一定要选择一个的话……我、我……”

  她深深地垂下头去,像是有什么沉重的重量压弯了她的颈椎,“我会选我来的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蓝鸟飞入纽约市郊为无名遇难者修建的公墓园,停歇在一块镌刻着三年前纽约大战那一天日期的墓碑上。

  迪克他们循着蓝影一路跟来,始终看不清蓝影的真正模样,但能确认这方小小的四方石板就是对方要引他们来的目的地。

  他们挖开泥土,打开用料精致考究的棺木,甜腻的果酒醇香扑面而来,苏西躺在堆叠的格栅软垫之中,安静地闭着眼,头顶上方便是还剩最后十几分钟的定时炸.弹。她仿佛察觉到动静,眨动眼睛想睁眼,剧烈的光暗变化刺激得眼睛止不住往外落眼泪,顶着泪眼朦胧准确地朝迪克伸手,“你找到我了。”

  迪克牵住她的手,俯下身,把女孩的手搭在他肩上,弯腰抱起苏西,“是的,我抓住你了。”

  苏西紧紧抱住他,就像落水者紧紧抓住作为最后的生命依靠的浮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