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 是一种相当美妙的体验。

  当乘车驶过拱形桥的最高点的那一瞬间,自重极其短暂地被抵消掉,人会感受到一股自尾椎骨开始蔓延全身的酥麻快感, 稍纵即逝, 却引人回味沉迷。

  苏西此时便是这样一种感受,不受重力束缚、无任何着力点地悬在虚空之中,而周围的一切都在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向上飞逝远离, 这给了她一种自己在不断下坠的错觉。她穿过泥土地壳,从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掉进另一具黑漆漆的棺材, 仿佛永远没有终点一样。

  坠落持续了多久?

  苏西不知道, 这里只有黑暗和虚无, 她的时间感和空间感被彻底搅乱, 就连反复经过的倒计时计时器也永远定格在某一个数字。

  也许这一切只发生在她的想象里, 在酒精、缺氧、幽闭、孤独的催化下产生的谵妄幻象。她只是躺在棺材里, 从头到尾都躺在棺材里而已。

  她冒出了这种猜测, 但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失去视野后, 身体的其他感官更加敏锐灵敏, 她听见了割草机隆隆作响的声音, 闻见了浓郁的青草血液味, 感受到躺卧在暖阳斜射的草地上,草尖隔着布料扎得人刺痒,却又懒散的不舍得起身。

  “该起来了,如果你不想被割草机吞进去,上演现实版《死神来了》”,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苏西陡然惊醒,条件反射挪向一旁躲闪, 远离伸手想拍自己的栗发女人。

  栗发女人为苏西的反应愣了一下,“还好吗?睡迷糊了?”

  是记忆里的舍友。

  苏西迅速判断出女人身份,转动眼珠四下打量,看到的是安详美好的大学校园,洋溢着青春活力、享受和平安定的象牙塔的年轻人们来来往往,而自己和舍友坐在校园湖畔草地上,舍友她依然带着写满笔记的书本,表情平淡中带着些许关切,“你又做那个穿越的怪梦了?”

  那是梦?还是这里才是梦?

  苏西恍惚一瞬,眨眨眼,就恢复到无忧无虑的快活状态,笑意溢于言表,口吻亲昵,“是呢,又做了那种梦”,她站起身,多此一举地先拍拍并未沾上灰尘的手,才又伸手去拉舍友起来,“我想起点事,得给我父母打个电话。”

  “去吧”,舍友点头,与掏出手机慢慢倒退着离开的苏西挥手致意。

  苏西大幅度地挥手道别,转过身去,笑容渐渐消失,边急匆匆走着,边低头翻看着智能手机的通话记录。

  昨晚便有一通母亲打来的电话,通话时间一个多小时。

  她手指按在拨号键上,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划开手指放弃拨号。所谓的打电话只是一个理由,一个不会在了解自己的舍友面前露馅,并能单独离开的借口。

  苏西将手机页面调到浏览器,开始查阅近期新闻,确认这是一个背景完善的世界而非单纯的臆想。

  这里正是那个超级英雄只作为漫画角色存在,没有任何超能力的和平世界,她前半段赖以诞生人格的记忆就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同位体,而此前她也在过去之人的影响下以别的方式来到过这个世界。

  她现在是因为能力抵达这个世界的,所以她能操控使用这个世界同位体的身体。这也意味着,她完全可以带走这个世界的任何存在态事实。又或者,她可以直接留下来,取代同位体原本的意识,享受幸福顺遂的人生。

  苏西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微仰头看向树梢,一只漂亮的蓝知更鸟落在那里。

  说来也怪,之前去过的别的平行世界都是一样的季节,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几次见人们都穿着外套厚衣,她本以为两边的时间也是一致的,现在见着知更鸟才发现,这里是春末入夏时节。

  苏西向树梢上的蓝鸟伸手,不怕人的知更鸟拍打翅膀,温顺地落下来,纤细的爪趾抓住曲起的手指稳稳站立,左右侧了侧脑袋,黑豆似的圆眼睛盯着她。苏西举着小鸟,正犹豫这是不是自己见过的那只,就看见小蓝鸟突然仰着细长的脖颈,鸣叫歌唱起来,声调悠扬欢快,还时不时扬起翅膀,抬起爪子来回踱步,扭动身体向她展示鲜艳的羽毛。

  “……”

  苏西一时语塞,但也没有制止,任蓝知更鸟借用自己的手掌为舞台,尽情展示优质雄鸟的魅力。她静静欣赏这场专为一人的歌舞表演,看着蓝鸟的身形逐渐模糊,化为一抹跳动的湛蓝色,直至最后消逝不见,只剩下手掌皮肤上残余的触觉。

  蓝知更鸟本来属于这个世界,但被过去的苏西从一个世界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作为玻璃牢笼里的展览品被实验室□□许久,直到前不久苏西打破实验室分基地内的观测装置,它才得以真正重获自由。

  但它的存在态还是被穿梭平行世界的经历影响改变了。它是两个世界间联系的纽带,既属于这个世界,又被那个世界所同化,所以它能自由在两方世界间往返,却无法超过一定时限地稳定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只有在强观测状态下才会显现身形,但也不得长久。

  这糟心的能力,连鸟都不放过。

  苏西知道蓝鸟因为能力的影响对她一直抱有亲近感,就算它不为了自己毁掉它平淡幸福的鸟生而感到仇恨愤怒,也不应当这么……热情……

  “是同位体同化效应”,过去之人总是神出鬼没,出现得没有一点预兆,“它去到那边的世界,会被那个世界主场的同位体格雷森影响。”

  苏西一顿,“我以为这个世界迪克他们只是单纯的漫画人物……”

  “漫画只是载体,不算真实存在的同位体”,过去之人纠正道,“只要他们微观量子本质相似,宏观态外形差异再大也都会被判定为同位体。”

  苏西应了一声,看看空荡荡的手掌,又看看过去之人那张熟悉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世界很美好”,过去之人看着和平美丽的校园环境,表情向往又仿佛只是浮于表面地感慨着。

  “是很美好”,苏西给予赞同,“所以我该怎么在不打扰这个世界的前提下回去?”

  “我以为你至少会犹豫一阵。是这个世界不够吸引你?”

  “不,我承认这个世界的吸引力”,苏西垂眼沉默几秒,“但我还是更想回去,那边还有人在等我,这里也有人在等她。”

  过去之人小幅度侧动脑袋,似是有少许紧张不适,但她依然脸色如常回应,“那就和之前一样脱离平行世界回去。”

  “我的意思是,以不打扰这个世界的方式”,苏西看着过去之人,浅棕色眼睛里盛满纠结挣扎。

  前几次去到平行世界的时候有过去之人在一旁分散注意力,加上负面精神状态,苏西没发现,或者说下意识不想发现,所谓使用能力获取平行世界的事实态的代价就是同位体的死亡。

  在那些世界里,每个同位体各自陷入了各自找不见出路的困窘处境,她们选择死亡的行为从逻辑上讲不是不能理解,但在之前按下按钮获救的那个世界里,那名同位体本有机会能打破摆脱自身所处的困境,只要说明实情,她还有希望得到理解。

  但是使用同位体身体的苏西能感受到原身极度糟糕的情绪状态,对解释、挽回、纠正错误的厌倦,还有对了结一切的强烈渴望。

  手握疾驰电车的操控杆,前方是轨道分岔口,一侧是自己世界里被脏.弹威胁的城市,一侧是已有求死之心的同位体。短暂的斟酌衡量后,她选择放弃同位体,顺着身体的原始冲动落下窗台,制造了一场以自杀形式呈现的他杀,支付同位体的性命换取脏.弹确切位置的事实态。

  苏西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本质是什么,“我是个刽子手,但至少别让这个和平世界的同位体的人生也被我毁掉——”

  “我说过——你没有”,过去之人急迫地打断她,“你没有越过我们的自我,你没有夺走任何人的生命,那只是最大化利用……”

  苏西叫起来,“别用这种说法!她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工具!”,她眉毛紧蹙,胸口起伏明显,克制着愤怒和对自己的唾弃,“别再试图美化这种行为,不是被动地、出于大义地行恶就可以不用正视自己犯下的罪孽,不管怎么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我剥夺了她的生命这件事实永远无法被抹销,还有之前那些世界里因我而死的同位体们……”

  “我说的是事实,我们都是自愿将一切转赠与你,包括生命。”

  “你是你们中的代表,但你就能全权代表每一个人?明明你们是因为渴望活下去却无力活下去才制造出我,你们中就没有一个会期待看见下一场日出?难道因为你们精神状态都糟糕到一模一样,厌世、强烈自毁倾向……就能顺理成章地牺牲掉你们?”

  苏西越说越激动,抬起手去按过去之人的肩膀,切实抓握住的温软手感证明过去之人并非幻象或内心投影之类的存在,而是拥有暖烘烘的实体。

  她彻底呆住,记起第一次与过去之人相见时,过去之人也的确触碰到她了。但不应该,过去之人怎么会是以实体的形态穿梭在平行世界间?

  “为什么你一直自称你们,真正出现在我面前与我交流的却只有你一个,只有你能出现在我眼前,能够直接交流,而其他同位体,就连她们身体里的残留意识都相似到我会以为她们是同一人?”

  当发现疑点,压下因难以承受之事产生的情绪冲动,理智重新上线后,苏西发现了更多微妙之处。

  “以生命为代价的能力使用方式在一开始就让接收到这个信息的人感到残忍、难以接受、不堪直视,以至于无法深入思考背后的寓意。但是……只需要以个体的生命为代价就能改变世界……这种交换是合理的吗?”

  过去之人从第一个问题开始答起,“我当然能全权代表每一个人,你见到的、知晓的所有平行世界同位体身体里的意识都是我”,她拽了拽大腿上的布料,蓝白条纹被扯到绷直变形,“我说我们,是因为这样显得就不是那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