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醒来的时候, 就发现自己陷在柔软到似要把人埋没的格栅软垫里,头顶、脚底、手臂都紧紧抵着光滑冰凉的软垫,空间狭小到不容许她翻身。

  她睁开眼睛, 除了黑, 什么也看不见。这让她第一反应就是丧心病狂的实验室疯子们为了报复她把她眼睛弄坏了。

  麻醉药没有代谢干净,身体还有些不太受掌控。苏西把手从身体与软垫间的夹缝里抽出来,抬手想摸眼睛, 手刚抬起,手背就撞到坚硬的平面;翻过手掌抚摸, 触感平滑温润, 隐约能摸到环形纹路;攥拳估量一下, 这处平面距离平躺着的她只有三个拳头的距离;够起脑袋嗅一嗅, 甚至还能闻见打开尘封木柜时的味道。

  是木质材料。

  刚好容下人体的长方形盒子, 用以缓冲保护的软垫, 黑暗安静, 看不见光线色彩, 听不见鸟鸣人声, 只有与世隔绝的死寂感。

  这种情况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被装入四四方方的棺材深埋地下的可能。

  苏西向头顶的方向举手, 按了按上方的软垫。

  如果是棺材, 应当会出于礼节在头顶留有一定的空间,这样与头脚相触的大小显然不合规制。要么是她猜测错误,要么是上方内有玄机。

  她用手指夹住软垫揪起,小藤蔓钻破布料伸进去探查,内里确实留有隐藏空间。手指与小藤蔓一起用力, 把头顶的软垫拽下来, 布帛撕裂声在封闭的长盒子里甚至形成了回音,越发显得这处小空间沉寂无声。

  被撕裂的软垫耷拉着盖住苏西的脸, 她拨开扼住呼吸的柔软,把软垫往下扒拉,尽力仰头,终于看见了头顶上方的空间里跳动的红光,02:53:21

  又是一个倒计时计时器界面,只剩两个多小时,不是什么好预兆,但苏西却因终于见到光而松了一口气。

  她伸手去摸索计时器,发现计时器与一个固定在棺材壁上的方形小盒子相连。

  炸.弹。

  苏西几乎是立刻想到这个词。

  她在身上寻摸一会,意外地发现不论是定位器还是手机都还在身上,实验室并没有把这些联络道具收走。她打开手机,看见小电池只剩可怜的最后一格,信号栏则打了个叉。

  苏西不抱什么期望地按下重拨键,更加让人意外的事发生了,通话界面上正在拨号中的字样没闪烁几秒就变成通话中。她怔住了,直到听见电话那头迪克的声音,才压制住对手机被实验室做过什么手脚的怀疑,冷静地把自身所处状况告知对方。

  迪克那边短暂沉默一下,说起接收不到任何定位信号的事。

  “还有件事我认为有必要让你知道”,苏西隐约从电话背景音里听见一些吵闹声,迪克像是稍微远离电话说了些什么,才又重新接过电话,“实验室刚才在纽约市各大电子屏幕和私人通讯设备上投放了恐袭预告,声称在纽约市的某处埋了定时爆炸的脏.弹。”

  “可信程度高吗?”

  “他们切断了纽约市电力供应线,大部分市民已经相信了恐袭的真实性……而我们必须以预告是真实的假设为前提行动,我们付不起赌输的代价。”

  “是的,是该这么考虑,可你又在为难什么?”,苏西听出了迪克语气中的不同寻常,各种猜测涌上心头,“你刚说认为这件事有必要让我知道,是因为我和脏.弹在一起?”

  “……你那边有控制脏.弹爆炸的按钮”,迪克感觉每说一个单词都像在往外吐刀片,锋利的锐面划过喉咙,割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忍,“实验室给出的预告里说,脏.弹藏在纽约市内,另外有一个人质被困在炸.弹旁,它们的定时引爆时间是一样的,但被单独控制的人质拥有两个按钮,一个能引爆脏.弹终止炸.弹爆炸,另一个能引爆炸.弹终止脏.弹爆炸。抉择个人与城市生死的按钮在你手里。”

  迪克几乎是逃避似地看向窗外,市民们正背负行囊计划驾车暂时逃离纽约市,而紧急修复恢复供电后的商场电子大屏幕上还挂着一张剪影照片,是一名在高空钢索上跳舞的杂技演员的剪影,凡是熟悉苏西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个挥腿旋转的身影便是她。而在照片旁边还贴着模糊的个人信息,没有指明道姓,但却故意强调描述了苏西与超级英雄间的关系,称她为某位城市义警的女友。

  如果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普通人被困,拿到了这个衡量一人负天下和天下负一人的重量的按钮,纽约市民只会怀疑揣度这个人的人性,担忧惶恐对方会选择放弃城市保全自己的性命,但还是相信超级英雄们会尽心尽力帮助纽约度过这一次危机。

  可发起恐袭的组织却给出了人质是某位超级英雄女友的身份信息,市民们不由得就想到更多,想到超级英雄们会不会出于私情故意偏向那一名人质。

  尽管市民们知道这种可能不一定会发生,尽管市民们把过去超级英雄们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超级英雄们不是国有编制内的士兵战士,这意味着他们本没有义务为了拯救城市、拯救市民付出一切,也加重了市民心头对超级英雄们的公正性的质疑,他们控制不住地,只是出于自保本能地,对出现在城市上空的超级英雄们投来不信任的眼神。

  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找出脏.弹?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解决危机?为什么——那名人质会是某位超级英雄的女友?

  这是出于私仇?恐怖组织对那位超级英雄抱有敌意?为了针对个人而将整个城市都拖入危险之中?

  市民们无法抑制地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所有人,他们开始厌烦超级英雄和坏蛋们之间的愁怨纠葛,反感这次事件中被针对的那位不知名超级英雄,甚至于,他们隐隐期望被单独控制的人质能为了城市、为了所有人牺牲自己。

  唯有她选择死去,市民们对超级英雄的感激愧疚之情才会压过此时的怨念排斥恶感。

  迪克能看出来市民未说出口的,却藏在一双双如夜行性野兽捕猎时,单纯地渴望生存、反着光的眼睛里,那卑劣却无法指责的祈愿。

  他无法抱怨遭受无妄之灾的市民们没做到感同身受,他该憎恨的是制造事端的实验室,但他最埋怨、最想谴责、最想发泄愤怒的对象是自己。

  苏西失踪的时候与他只有一门之隔。

  如果苏西和他不是恋人关系,实验室就不会利用这点大做文章,迷惑唆使大多数人虔诚地诅咒她去死;如果他能在实验室绑走苏西的时候及时发现、及时制止,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如果他能力再强大一点、考虑得再周到一点、防范得再严密一点……

  苏西总说他救了她,但想想她真正遇到危机危险的时候,他总是来迟、不在她身边、后知后觉,真正解决危机的总不是他。他是个不合格的恋人,他没有保护好她,他害怕他会又一次赶不及救下她,就像当年一样,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也没做到。

  “好恶毒的手段”,苏西想明白了实验室的阴毒用意。

  他们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就必定让脏.弹和炸.弹的位置无法以现有手段寻找到,就像她身上明明完好却收不到信号的定位器。

  他们想毁掉民众对超级英雄的信任感,想毁掉迪克,还想毁掉她。

  苏西一边手贴着炸.弹外侧去摸寻按钮,一边郑重地告诉迪克:“先找脏.弹,如果在倒计时结束前都还没找到脏.弹,我会按下终止脏.弹的按钮。”

  “……”

  “为了拯救他人而死,这种死去的方式听起来就很棒,英雄们总是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

  “对不起,我可能要违反诺言,先行离开了。”

  “不要……”,迪克几乎是无力地哀求着,他看着大屏幕上如沙漏中下落的沙堆一般毫不留情地减少的红色倒计时,“我们会找到你的,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我会找到你的。”

  苏西耳朵紧贴着翻盖手机,无声地笑着,尽可能保持语调轻松欢快,“其实是私心啦,希望我先于你死去的私心,这样我便不必面对失去你的痛苦”,蓄在眼睛里的泪水在闪烁的计时器示数红光投映下像极了从眼角流出的鲜血,“你会一直记得我吗?你会为我哭泣吗?其实我有点想看你哭的样子。”

  她略微停顿一下,咽了口唾沫,唇舌干涩得很,上下嘴唇磨了磨,像两片干枯的橘子皮在互相摩擦。

  苏西又突然改口,“不,你还是别记住我了,你还很年轻,人生路还有很长,接触到的世界如此丰富精彩。你不需要为我驻足,被我绊住脚步,你还可以飞,顺着你的心意随便荡去哪里,想回家,韦恩家一直是你的家,你一直知道这一点,不用担心无处着落,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你在开什么玩笑”,迪克再次为苏西的不自珍重感到烦躁,但眼下的紧急情况,却只让这种烦躁变成磨人心脏的钝刀,反复割磨,看不到终止的那一刻,他的声调又降了回去,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你认为我是个可以很轻易放下过去的人吗?”

  “亲爱的,你只是擅长应对世事无常。而且你知道我,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你活在痛苦里,我死也不得安宁。”

  “不,你不会——”

  苏西打断他,“我手机没多少电,起码先让我把遗言说完。”

  “……你说吧。”

  笑意自然而然就出现在嘴角,苏西直直望向看不出深度广度的黑暗,她从不曾畏惧或期待过死亡,即使是得知即将死去,她甚至也列不出什么死前必做一百件事,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她没能与迪克一起变老。

  她想了想自己地面之上还留有哪些未尽的事。

  “请帮我向蝙蝠汉堡店请辞,上次从那被小丑带走后,帕米拉一直没准我出门,和哈莉去听小丑的审判结果还是偷跑出来的……噢,我好像还说如果我死在哈莉和帕米拉之后我会给哈莉她们立碑,看来是做不成了,请帮我向她们道歉。顺带一提,我不需要墓地和墓碑,我没有能回去的故乡……而且我大概到时候也不剩什么需要棺材来收捡的部位。”

  “别这样……”

  “让我说。”

  “……”

  “我对死亡没什么感觉,我只会因你们为我的死亡感到痛苦而悲伤,所以请看开一点,哪怕是为了我”,苏西手上好像在炸.弹与棺材板的夹缝间摸寻到一个可活动的硬物,但陷的有点深,她一时没拿出来,“帕米拉的话……帕米拉她说过在我人类的身体死去后会留下小藤蔓,不过可能,我是说可能,小藤蔓没办法留给她了,嗯,好吧,我也该对帕米拉说对不起。”

  迪克静静听着,压下那些不该在这种所剩无几的时间里提出的质问反驳。

  “还有那只小蓝鸟,你还记得吧,就是曾经在公寓里栖息过一段时间的蓝色知更鸟,我没看见小的那只,但我在之前的实验室里看见了蓝色的那只。我不知道它在哪,艾荣恩,我是指实验室的负责人,他说小蓝鸟被我的能力影响了,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同时在那又不在那,如果它回了公寓……请它离开,并把公寓的窗户封死吧,不然万一它再次回到公寓,遇上的公寓新房客不喜欢小鸟怎么办?让它别再回去,它能照顾好自己。”

  苏西絮絮叨叨说着她欠下的人情,没来得兑现的承诺,同时伸出小藤蔓从夹缝里勾疑似按钮的硬物,伸手去拿的时候不小心让手机脱手而出。

  借着手机屏幕的幽光,她这才发现在紧挨着炸.弹的软垫之下的棺材侧壁上留有用吸光型夜光颜料印下的留言。

  留言内容基本与实验室公开的恐袭预告一样,但有最关键的一点区别——

  留在棺材里留给苏西的按钮只有引爆脏.弹终止炸弹的一枚按钮,完全没有提到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按钮的存在。

  苏西很快就想清楚实验室设置这种信息差量,在预告中欺骗市民的做法意义何在。

  市民们以为的可能选择有:

  一、不按按钮,人质与城市一起爆炸;

  二、按按钮,牺牲人质保留城市;

  三、按另一个按钮,让城市和市民受损而保全人质性命。

  但人质这边只有两种选择:

  一、共死;

  二、独活。

  以人质的视角,在倒计时即将结束时也无法逃脱困境的情况下,按下按钮保全自己是减少损失的更佳选择,或者说他本就没有选择,凡是向往生的人,知道无力改变挽回事况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只能这么选择,又或者是爱城市、爱市民爱得深沉,他愿共赴死。

  可是以市民们的视角,如果人质选择了与城市共赴死还好,如果人质按下按钮活了下来甚至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市民们会疯狂的,超级英雄们也无法再从民众那获得一丝一毫的信任。

  艾荣恩他没给他们留下做英雄的机会,只有成为死人,或罪人。

  他设置了这么无余地想置人于死地的局,肯定不可能留下手机这个漏洞让苏西明白这场布局的阴险之处所在,所以他本有把握苏西绝无可能与外界联系上,这个手机的特别之处是领班事先留下的?

  又或者艾荣恩就是故意想让她处于这种知道一切、清醒却无力的境况?

  苏西在这边纠结揣摩着,电话那头的迪克却像松了一口气,“对不起。”

  “……我不会按的”,苏西再次保证,“我不会按下这个按钮的。一旦按下,即便知道即使自己什么也不做,被脏.弹伤害的人还是会存在,只要活着,只要还记得按下按钮的触感,只要还记得受害者的存在,痛苦和罪恶感终生不散。”

  “不”,迪克说的艰难,又似终于放下负担、吐露心声一般轻松,“我希望你按按钮。”

  苏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因为减小损失的最优解吗?”

  “是私心”,迪克着重强调,语气恳切到近乎哭泣着哀求,“就算是按下按钮,就算是背负上沉重死亡与谴责,也希望你能活下来的私心。万一、万一我没能找到你,救下你,求你一定要在最后的时候按下按钮,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你——”

  蓝鸟的哀鸣声戛然而止,电量耗尽的手机无情地熄屏关机。

  苏西拿着黑屏的手机贴着耳朵,毫无动作地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伸手捂住脸,模糊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指缝间漏出:

  “……可恶……你都这么说了……我不惜一切也要……才行……”

  她用手指拭去从眼角滚落的泪水,把手挪到胸口处,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如果我按下了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