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西离开后, 迪克撬锁进了她的房间。

  窗帘依然合着,将日光牢牢挡在窗外,房间被打造成了一个昏暗压抑的暗室, 迪克眯着眼睛缓了一会, 才适应这里暗淡的光线。

  他目标明确地走向床头柜,戴着手套的手拿起压在文件上的药盒,顺便检查了一下药片数目, 确认苏西有按量服药,然后又拿起文件, 刚翻开就看见扉页上红色记号笔手写的red door, 眼皮一跳。

  迪克昨晚从监控上看到, 苏西本来状态还算放松, 在看了文件后就把自己缩进被子裹成的茧里, 像是遇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

  他守着监控, 看苏西蜷着一动不动半天, 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 苏西才终于从被子里出来, 把文件放到床头柜上, 扭过头目光在房间里寻找着什么, 视线几次从摄像头上滑过又没有察觉,最后放弃一样关了灯,在夜视镜头下俯身钻进床底。

  迪克当时就清醒了,盯着静悄悄的监控画面,良久无言。

  苏西在和他交流接触时表现的那么自然正常, 以至于他几乎就相信了她所表现出来的阳光乐观的形象, 直到看见她遮掩不住的异常举动,才犹一盆凉水浇头, 将对方糟糕的心理状态冰冷直观的展露在眼前。

  “严重的心理疾病总是与身体病理性变化相关,二者会形成一种恶性促进的关系”,在上次给苏西做完全身检查后,莱斯利医生拿着她的脑部磁共振片,指着明显形变的海马区,“我不知道她脑中的芯片起了什么作用,而海马区发生这种严重形变,她的学习能力、记忆、情感都会受到影响”,灰蓝色眼睛里是医者的仁爱关切,“我不知道这些影响是好是坏,她的大脑伤势已经无法逆转,她会有些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但那不是她自愿的。”

  莱斯利医生以女性长辈的身份劝告迪克,“如果你想接近她,你首先需要接受她的异常之处,并做好这些异常无法被改善的准备。你不能出于一时的同情心软,把她当成你的责任,那些无法回避、无法逆转的问题迟早会将廉价的怜悯消磨得一干二净,到那种时候,你们之间的关系只会给两个人都带来痛苦。”

  迪克想起和苏西的第一次见面,她从韦恩塔上跃下。

  坠落。

  那副画面几乎与十五岁那年父母因为断裂的道具绳从半空中坠落重合,接下来就会是鲜活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像炸开的番茄,猩红四溅。

  没经过任何思考,身体本能驱使他不顾一切地要救下坠落的女孩,他不能让发生在他父母身上的悲剧在眼前重演。

  在成功接住女孩后,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帮助他人得到的满足感,还有一丝对当年目睹惨剧发生、无能为力的痛苦遗憾的弥补释然。

  他承认自己对苏西的关注紧张中存有移情作用,他希望她能够好好活下去,就好像这样他父母的影子也活了下去。

  一开始只是这样。

  在他知道了苏西的过去后,在他调查观察苏西的过程中,在他纠正挽回苏西意义不明的自轻行为时,他在接触她、想要了解她、并尝试理解她,他知道了她的一部分内里,他也看到了她身上闪闪发亮的东西。

  他被吸引了。

  迪克告诉莱斯利医生,“我是认真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认真的”,莱斯利医生笑了一下,又叹息一声,“你对待每一段感情都是认真的,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会担心。”

  “我一直不赞同布鲁斯献身这项事业,我反对过他把你们带回来,像训练士兵一样赶上战场。”

  “不,布鲁斯并不是——”,迪克在莱斯利医生温和但坚定的制止眼神中停住了。

  莱斯利医生继续说:“我是看着布鲁斯长大的,我和阿尔弗雷德都为布鲁斯选择了这样一条艰苦、看不见终点的道路担忧过,我们太害怕他一去不返,更害怕我们先一步离去留下布鲁斯一个人坚守在这条黑暗的道路上。”

  “然后他带回了你们,带回了韦恩家族的新成员,你是第一个,你让他在哥谭的黑夜里不再是孤身一人。”

  迪克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

  “这是一个美好,但不正确的决定”,莱斯利医生话锋一转,眉毛蹙起,眼神忧虑却温柔,“你、你们追随着他,被引领上那条艰难险阻的道路,从你们还是个孩子开始,就要背负太多。尤其是你,迪克,你经历了他毫无为父经验的那段时光,虽然他现在也没好到哪去,但你是第一个,是一段延续、一段继承的开始,你对他影响最大,也受他影响最大。”

  “我还记得你刚来韦恩家的时候,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当我问你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没做,一定要把所有能做的事全部做完。我也记得你刚离开布鲁斯独立的时候,很暴躁,像迟来的叛逆期,每次我去看你,你身上的伤都一次比一次多。”

  “而现在,你成长为家里友善可靠的大哥,你主动努力调和协调家族成员间的矛盾,你是这个家庭里的润滑剂,你成为了这个家庭需要你成为的人。”

  “韦恩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无比在意家庭,你是表现的最明显的那个,也是执念最深的那个。”

  “迪克,你能说出来,你在一段接着一段的感情里寻找着什么吗?”

  迪克哑然。

  他只是那么做了,顺其自然地、真情实感地投入到每一段感情中,像是置身云端,被气流裹挟着,把自己荡得更远为了不必再荡回来,不必停下,不必落回地面,不必选择一处让他脚踏实地的地方。

  芭芭拉说他想要的是蝙蝠侠,尖酸刻薄、黑暗、完美无缺①。

  而苏西告诉他,他的过去塑造了他,他无需否认自己对蝙蝠侠的向往憧憬。

  他寻找蝙蝠侠的影子,寻找在人生中最可怖的那一晚伸手接住他、带他挣脱黑暗的人——给予他安心、信念和力量的人——给予他新的家庭的人。

  他想找到一处他能荡回去的地方,和一个人。

  他渴望家庭。

  于是他说:“她是不一样的,我没在她身上寻找影子,我只是感到很安心。”

  “我想试试。”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迪克的回忆,他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不远处的大楼缓缓倾斜,一个蓝色红披风的影子在支撑大楼,但另一个挥舞着藤蔓,约有蓝影子两倍高的灰绿色怪物在攻击着他,破坏着大楼。

  迪克打开苏西的定位,发现她的位置正处在骚乱中心。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回苏西刚和超人碰面的时候。

  此时还是一片平静祥和。

  苏西正尝试着向超人倾诉自己的烦恼,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又掉了头。

  她说起别的事,“你喜欢身处高空吗?”,她抬起手指,上下各比划一下,“你更喜欢向上飞,还是往下落?”

  “我不确定,事实上,我以前有些恐高”,超人坐在苏西旁边,看起来就像一位温和包容的长辈,“不过现在我喜欢去太空散心,我在那里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安心。”

  “我想我更喜欢坠落,我喜欢呆在危险的高空边缘,就像现在这里”,苏西晃了晃悬在半空中的腿,摸上系在腰间的钢丝绳,“没有这个能让我感到更自在。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为了追求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就把自己的生命当儿戏,毕竟并不是每次坠落都会有张安全网、或者什么人及时拉住我。”

  “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被批判的事——我是指你对高空的喜爱。向往天空、向往自由是人之常情。有人说高空速降、高空跳伞是满足向往死亡的人的运动,我倒觉得这是热爱生命的人会喜欢的,源于对无与伦比的人生体验的期待。但如果你想这么做,保护措施是必不可少的,生命只有一次。”

  “我知道生命很重要”,苏西喃喃道。

  超人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那你认为呢?”

  “我知道生命很重要”,她又重复一遍,像是在向自己强调这件事,沉默了一会,才轻声呢喃,“但我不确定。”

  “因为很多时候,生命看起来都是那么廉价,轻飘飘的,一瞬间就被夺去了,上一秒还在说笑的人,下一秒就失去了温度,隔着石板和泥土,变成一个小盒子,一块墓碑。”

  “我并不能真切感受到生命的重要性,但我知道生命、失去生命、夺走他人的生命是很沉重的一件事,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应该尊重他人的生命。”

  苏西低着头,视线落向下方的地面,“我也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答应了人。”

  超人静静地陪在她旁边,知道她并不需要言语上的指导,她分得清什么是正确的。

  “我…当一个人发现他不属于这里,或者说这里不属于他的时候,他该怎么……不”,苏西否决了自己刚举的例子,“我知道那个答案,找到归属,找到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点。”

  她往后缩了缩,抬起腿屈膝踩在天台边缘,伸手抱住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我也想做到这一点,我有个想成为家人的人,但我发现我在嫉妒他,我嫉妒他拥有家庭。”

  “我真是个糟糕的人。”

  超人意识到这时候该自己进行开导了,她知道什么是正确,并以一种高标准要求自己,所以将自己放的很轻,又对自己相当苛求。

  “不,你并不是个糟糕的人,你是个好孩子,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在努力纠正,甚至对自己太苛刻了”,超人轻言细语,“你有和那个人说过你的感受吗?”

  苏西瑟缩一下,“我不能。那是他失去后又拥有的东西,我的无端嫉妒会伤到他的。”

  “但你想和他成为家人,你需要相信他,你也需要相信他会相信你”,温柔的蓝眼睛注视着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女孩,“家人之间会互相包容,如果你能做到包容他的缺点,就信任他会包容你的不足。”

  苏西默了默,明显有话要说但又忍住了。

  超人正要继续,却注意到有一辆外表普通的大卡车驶过,不同寻常的是,这辆卡车车厢被铅层包裹,他看不到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