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拉着苏西离开大厅, 避开其他人,站定,扭脸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

  “你疯了吗!你来二楼是想干嘛?想挣快钱?现在领班死了, 没人给你兜底。而你, 你不能变成我这样——”

  苏西没什么表情,像在神游一样眼神空空,眼泪却大滴大滴滚落。

  她哭的那么伤心, 自己却意识不到。

  舞女不由得停下宣泄内心愁怨,沉默了一下, 注意到苏西脸上不自然的潮红, 先在自己裙子上擦了擦手, 才伸手去探苏西额头的温度。

  “你发烧了?”, 舞女压低了声调, 让尖锐的嗓音显得柔和一些, “你还来这干嘛, 赶紧回去, 以后也别来了。”

  “领班他……”, 苏西的声音很嘶, 哑到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想去看一看领班。”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以为背叛者在这里还能留得下尸体?早就被丢进哥谭湾了。”

  ‘她在说谎。’

  苏西将舞女的细微反应全数收入眼底,冷静地分析。

  ‘她试图通过直视我的眼睛以增加话语的信服力,但她没法说服自己。’

  蹙眉、小幅度的抿嘴、微皱鼻……舞女想伪装出对背叛者的轻蔑和不在乎,但她做的太刻意。真正的微表情一向转瞬即逝,几乎不会留给旁人观察的机会。

  于是苏西像想抓住什么支撑她的东西一样抓住舞女的手, 指尖暗暗搭上对方脉搏, 露出悲戚的神色,哽咽着:“我只是想看看他……在我刚到哥谭的时候, 是他第一个对我表达善意……我无法相信他就这么突然的离开……”

  她嘴唇蠕动着,还想说些什么,但止不住的泪水将话语打碎融化。

  舞女为苏西的表演动容了,但她依旧否认:“你可以去哥谭湾悼念他。”

  苏西垂下头,瘦削的肩膀抖动着,强忍着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他……他待我像女儿一样,我也把他当成父亲那样的角色……我不想这么突然地失去亲人,哪怕只是多一个告别的机会,哪怕只是对着冰冷的方盒子,哪怕是隔着泥土和石板……我还想和他说说话……”

  苏西能摸到舞女听到“父女”、“失去亲人”后突然剧烈的脉搏变化。

  她知道一名为给父亲治病而流落风尘的女子会被什么打动。

  果然,舞女沉默了,她猛地眨了下眼睛,还是没有回答苏西最想知道的问题,只是告诫她不要探究不该知道的事。

  眼见示弱博取同情一招无效,苏西突然抬头,通红的两眼直勾勾盯着舞女。

  “你知道他为什么而死”,苏西注意到舞女缩小的瞳孔,明白自己说中了,继续试探,“你知道他背叛的事,你是同谋?知情者?”

  苏西紧紧盯着舞女,捕捉到她无意识表露出来的微表情,恐惧、羞愧、痛苦。

  “你是知情者,你感到愧疚,为什么?”,苏西步步紧逼,“是你导致了他的死亡?你做了什么?你让他暴露了?不、更严重,你泄密了?你像说出我的名字一样说出了他的名字?你是个告密者……”

  “你够了!”

  舞女情绪激动起来,甩开苏西的手,胸膛急促上下起伏着,眼中泪光闪动,看向苏西,却又躲开她的视线。

  她咬着牙,声音尖利到破音,“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像你这种没见过真正的苦难的家伙,你什么都不懂!”

  内疚、自责、负罪感、恐惧、回避。

  苏西在心里快速模拟一遍这些复杂情绪所构成的心境,再次调整心理战术。

  她冷不丁发问:“你父亲怎么了?”

  舞女怔了一下,紧接着像被激怒一般,伸手直直指向楼梯口,尖叫:“你滚,你给我滚!”

  苏西确信舞女怔住的那一下不是对出乎意料问题的意外,而是被说中的紧张。她表现出来的愤怒是真的,但不是对苏西。

  “我很抱歉”,苏西微微俯身以示歉意,“为我接下来的话。”

  等她重新站直看过来的时候,舞女因为那双尚挂着泪水的浅棕色眼睛里的歉意和冰冷的理性审视感到一丝不安。

  舞女想阻止苏西,但苏西已经开始了。

  “你的父亲去世了,意外?疾病?谋杀。你知道凶手是谁,领班?管事。领班告诉你这件事,他还在查别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你告诉了管事——”

  完全不需要舞女接话,苏西关注着舞女每一丝情绪变化,看出了她对这句话的抗拒和否定,“你是非自愿的,但你告诉了管事领班所做的事,你认为是你害死了领班,所以你偷走了他的尸体——”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舞女崩溃地捂住脸,蹲下,发丝散落,露出后颈,新旧疤痕夹杂着一路从肩胛蔓延到露背装的下摆里去。

  “我把他埋在我父亲旁边,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甚至不敢在墓碑上写他的名字……”

  “对不起。”

  苏西再次道歉,她凝视着舞女身上那些伤疤,能想象到它们的来历。

  尽管接触不多,苏西还是能从周围人的描述中组建出管事的形象。

  惯于从人弱点下手的人往往也有着不一般的掌控欲,喜好用项圈控制他人彰显自身地位的人当然也不仅仅满足于束缚□□。

  舞女是管事的人,有求于他,有债于他,被折磨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她畏惧他,甚至无法反抗。

  苏西能理解舞女的行为,同情她的处境,但不会因为她的痛苦就对她的错误心软。

  一个人为自己犯下的错痛苦是理所应当的事。

  而且能够说原谅的人已经不在了。

  “也许你需要和心理医生聊聊”,苏西给出建议。

  舞女流着泪反问:“像你这种?”

  “不、我不是医生,我只是跟着人学了点微表情知识”,苏西摇头,“在心理问题判断上,只能说是经验之谈。”

  “……也许该看医生的是你。”

  苏西不置可否,停顿一下,忽然问舞女:“你叫什么?”

  她一直没问过这个问题。

  “阿比盖尔。”

  意为父亲的喜悦。

  苏西在阿比盖尔旁边坐下,默默陪着她。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

  又开始下雪了。

  苏西一直等到阿比盖尔自行整理好情绪,才丢下制服和工作,直接去了阿比盖尔所说的墓园。

  她找到一块只刻着名字缩写J.E.的简陋墓碑。

  雪下的不大,但也够给在墓碑前伫立良久的苏西戴上一顶白纱。

  外界的低温和体内的滚烫互相冲突,刺得苏西头疼欲裂。她闭了闭眼,压下模糊视线的泪花,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我该带束花来。但你也知道,哥谭的花很贵,没多少人敢在毒藤女眼皮子下出售她孩子的尸体。”

  “我本以为你要做什么坏事……如果离开这个世界不算坏事的话。”

  “我给你想了一条墓志铭,就叫‘这里躺着一位好人’,也许我可以给你烧封信下去问问你的看法。”

  苏西稍稍停顿一会,抬手摸自己发烫的额头,觉得自己在这种状态下说几句胡话也不算什么。

  “现在我才发现,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以前我不想在意这些,觉得在这里,我只需要知道谁是干什么的就行。就像对待游戏里的NPC,只需要知道谁是发布任务的村长,谁是进行交易的商人,而不关心在代号、职业之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把这里当成现实,没把这里的人当成真实。”

  “直到你这么突然的死掉”,苏西拍拍墓碑,苦笑一下,“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开始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了。我就在想,你死了怎么也不先知信一声,怎么死亡是这么轻飘飘的,悄无声息的,猝不及防的……”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真实的世界,未来是不可预测的,死亡是无处不在的。上帝为你丢指明命运的骰子时可不会提前说,不管是什么福运灾祸,老天要降到人身上,人也只能受着……”

  苏西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幽幽叹了口气,甩一甩昏昏沉沉的脑袋,再次沉默下来。

  直到一声呼唤打碎雪夜的宁静。

  “你好,你来看雅各布吗?”

  来人一身黑色长裙,头戴黑纱,打扮的像个新丧中的寡妇,身材圆润,五官平平无奇。

  苏西看不出对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她就是微妙的感觉对方很危险,于是她神色自若,开始装傻:

  “不,我来看约翰。”

  寡妇愣了一下,“阿比盖尔告诉我是这,我找错了吗?”

  “说不定是我找错了”,苏西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向寡妇确认,“我记得他有两个儿子?”

  “……我们肯定是有人找错了,我和他只有过一个女儿。”

  苏西又盯着寡妇看了几秒,微妙的不和谐感依然存在,但她没从对方身上发现恶意,于是她率先开口道歉:“抱歉,夫人,我刚说谎了,我只是不确定你叫住我的目的在故意试探。”

  “没关系,毕竟这里是哥谭”,寡妇垂下眼睛,哀戚地望着墓碑,“而且他又是因为那种原因而死。”

  苏西跟着望向墓碑,没说话。

  “你认识苏西吗?这是给她的。”

  寡妇拿出一个有些厚度的牛皮纸信封,封皮上写着苏西的名字,能从未密封的开口看见里边是绿油油的钞票。

  “……”,苏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她拒绝了,“夫人你留下吧,这本来就是我赠予领班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理由。”

  寡妇的态度也很坚决,“他只是代你保存,我不能拿这种钱。”

  推诿两次后,苏西拗不过,只得接下信封,又陪寡妇站了一会,直到强烈的眩晕不适感掐紧她的喉咙,她不得不告辞离开,去找个隐蔽的角落吐出翻涌的胃液。

  寡妇注视着苏西离开的背影,插在口袋里的手在手机上盲打:

  “菲尔,我看见你办公桌上照片里的女孩了,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