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落座之后, 婢女端了新茶进来替换。

  傅玉衡挥了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

  “二哥别急,先喝口茶冷静一下。”他把红釉茶盅往徐辉面前推了推。

  徐辉“嗐”了一声, “茶我已经喝了两碗了,该冷静也都冷静完了,咱有话还是直说吧。”

  虽然傅家的仆人见来的是他,遵照傅玉衡一早的吩咐,泡得都是好茶叶。

  但他如今心急如焚,便是天上嫦娥采的玉露,云间青女献上的甘霜,他也喝不出滋味来。

  傅玉衡露出些无奈之色,“二哥, 你又不是成心害公主得了桃花廯, 二公主明辨是非, 顶多迁怒你一下。

  只要你好好照顾公主,等她脸上的桃花廯下去了,再诚心诚意道个歉,她还能不原谅你吗?”

  “可是她现在就不肯见我了。”徐辉哭丧着脸, “太医诊了脉开了药, 我把人送出去, 转头再回来时,就被她身边的婢女给拦下了。”

  他们夫妻关系才刚缓和多久?正要渐入佳境呢,怎么突然就出了这档子事?

  老天爷就是看不下去他好过是不是?

  “嗯……”傅玉衡沉吟了片刻,提出了一种可能,“二哥, 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 二公主之所以不肯见你, 乃是因为女为悦己者容?”

  “昂?”徐辉一呆,“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公主她……”

  脸上的神情逐渐被笑容取代,还有越笑越傻的趋势。

  傅玉衡循循善诱,“就像二哥你说的,二公主最是爱惜容貌,此时却因桃花藓嫌损了容颜,心头一定十分难过忐忑。

  这个时候,她正是需要二哥陪伴安慰的时候,你怎么能因为一次拒绝,就真的跑出来了呢?”

  ——所以你就赶紧回去吧,我真的不是爱情咨询大师,别你们夫妻一出问题就来找我呀。

  说真的,傅玉衡上辈子根本没好好谈过恋爱,这辈子跟他自己老婆相处还在摸索阶段呢。

  拿感情问题请教他一个半桶水,徐辉也真的是心很大了。

  徐辉顺着他的话头思索了片刻,脸上露出了恍然之色。

  “五弟,你说的太对了!”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哟哟,我这个脑子呀,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卡壳呢?”

  说着,他就对傅玉衡拱了拱手,着急麻慌地往外走,“五弟,我就不打扰你了。”

  “二哥慢走,我送送你。”

  “别别别,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徐辉一口气走到了穿堂,却猛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了回来。

  “对了五弟,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你。”

  傅玉衡:“……你说。”

  “嘿嘿。”徐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搓着手说,“五弟呀,你看……如今这种情况,我肯定是不能再给公主送花了。往后若是再想讨公主欢心,我送什么呢?”

  傅玉衡:“……只要心意到了,送什么都好呀。”

  这怎么跟小儿学步一样,每走一步都得回头看看大人?

  徐辉:“具体的,具体的。”

  他现在是真怕了,怕再弄出什么事来。

  这个时候的徐辉完全忘了,前面之所以会阴差阳错的出了两回事,全都是在请教了傅玉衡之后,他自己实施不当带来的。

  所以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

  就徐辉这种实施力度,傅玉衡是真不想再给他出主意了。

  可是徐辉一再追问,傅玉衡也只好点着不容易出错地说了几样。

  “大街上看见的漂亮珠花、绢花、糖人、面人什么的,只要二哥有心,二公主定然能够感受到你的心意。”

  徐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次朝他拱了拱手,这才转身走了。

  想来接下来的好一段时,河阳公主的风头又要盖过京城一众贵妇了。

  等他再次回到卧室,徒南薰已经把那本《左氏春秋》收起来了。

  毕竟史书实在是枯燥,像她一般十几岁的小姑娘,能看得下去的才是少数。

  “二姐夫走了?”

  “走了。”傅玉衡直接解开外袍甩了出去,荷包、璎珞、平安符等配饰,顺着腰带撒了一地。

  “哎哟,真是心累啊!”

  他伸了个懒腰,走到床边一个翻身就滚了上去,彻底不想动了。

  徒南薰叫了个力气大,会推拿的婢女进来,给他好一顿疏散筋骨。

  别说,古代的推拿按摩没有那许多花里胡哨的精油、汗蒸做噱头,凭的都是真功夫,效果真的比他前世尝过的那些都强。

  结束之后,傅玉衡长长舒了口气,浑身上下出了一层的薄汗。

  徒南薰笑道:“这会子可算是松快了吧?”

  “好多了,好多了。”傅玉衡动了动脖子,突然想起今天的事,“对了,我还有件正事要和你说呢。”

  “巧了,我也有正事和你说呢。”

  “哦?”傅玉衡道,“我说的是咱们剧院的事。”

  徒南薰歪着头一笑,“巧了,我说的也是咱们剧院的事。”

  傅玉衡:“我说的是咱们剧院招募演员的事。”

  徒南薰:“巧了,我说的也是咱们剧院演员的事。”

  两人对视良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傅玉衡道:“还是你先说吧。”

  徒南薰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年前你不是派人到江南去采买小戏子吗,去的人回来了,一共带回来十六个,七男九女。”

  傅玉衡愣了愣,微微皱眉回想片刻,才从记忆里把这件事给翻出来。

  “哦,想起来了,的确有这回事。如果不是你今日特意提起来,我差点都忘了。”

  这还是当初芸娘临时反悔之后,他深切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和这个时代的参差之处,才下定决心,像这个时代的权贵一般,从江南采买一批小戏子。

  ——既然从外面招来的不靠谱,那我就自己培养!

  可是后来,随着狸官对聂小倩的成功演绎,还有红杉对话剧诚挚的热情,让傅玉衡顺利摆脱了芸娘带来的影响。

  于是乎,因为芸娘才派人去买小戏子这回事,他也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徒南薰好笑地嗔了他一眼,问道:“你想说的是什么?”

  于是,傅玉衡就把自己在马介甫那里,见到几个有意话剧的女子的事说了。

  “还有马兄自己,他喜欢演世外高人。”

  “哦,是吗?”徒南薰暗暗咬牙,“你说的那几位姑娘,都很漂亮吧?”

  傅玉衡瞬间警铃大作,强烈的求生欲及时上线,“那几位姑娘长得倒是各有特色,不过都不大符合我的审美。”

  徒南薰故作凶狠的眼神柔和了,却依旧绷着脸问道:“那你的审美又是什么样的?”

  “你等一下。”傅玉衡翻身下榻,走到梳妆台前,把徒南薰的靶镜拿来,“你看,我就喜欢这样的。”

  看着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徒南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握起小拳拳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一下。

  “油嘴滑舌!”

  两人又笑了一阵,徒南薰突然皱了皱眉,“你是说,那些姑娘都是马先生的亲戚?”

  “不错,有的是他表妹,有的是他表妹的朋友。”

  见傅玉衡坦然承认,徒南薰练上露出了纠结之色,“我知道马先生是个高人,可是好人家的女儿,有几个愿意来演话剧的?你确定这些姑娘,真的只是马先生的亲戚?”

  对上傅玉衡诧异的眼神,徒南薰正色道:“你也别怪我多心,皇室之中自有秘闻在。

  早些年就有修行中人仗着自己本领高超,使法术拐卖人口。良家女子被变为驴,垂髻小童被变为羊,壮年男子被变为猪或者是牛。

  因为寻常人并不认识这种法术,那些人就可以赶着这些变为牲畜的可怜人,从从容容地穿街过市。”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那些可怜人被赶着从街市上穿过,明明前后左右都是人,甚至有时候还会碰见官差,却偏偏求助无门,心里该有多绝望?”

  虽然马介甫救过她的丈夫,可如今领着一群妙龄女子前来,那些姑娘又个个都说是自愿来做话剧演员抛头露面。

  知晓一些秘闻的徒南薰,不得不产生怀疑。

  傅玉衡错愕了一瞬,感慨道:“夫人仁心。”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为这一群还不认识的姑娘,去怀疑救过自己丈夫的恩人?

  这绝不是忘恩负义,而是有理智的仁德。

  徒南薰道:“我也只是不想让无辜的姑娘受害。”

  她顿了顿,又笑道:“而且我也知道,你绝不因为我怀疑了你的朋友就跟我闹别扭的。”

  傅玉衡也笑了起来,“如果不是我知道他们的底细,连我自己都会怀疑。”

  “哦,什么底细?”

  看来,这件事颇有内情呀。

  他既然说出了这种话,就已经做好了坦白的准备。

  这是这种事情,该怎么说呢?

  虽然徒南薰从皇室秘闻中,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灵异事件。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自接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世上叶公好龙的人还少吗?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马介甫已经施展法术救过他了,这件事全家人都知道。

  再多一点毛茸茸,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所以,他沉吟片刻之后,就决定直说。

  “其实马兄并不是人,而是狐仙。”

  徒南薰瞬间瞪大了眼。

  傅玉衡:“他的表妹们自然也不是人,都是狐狸。”

  徒南薰:这个就好接受多了,狐狸的表妹必然是狐狸嘛。

  傅玉衡:“至于他表妹的朋友,则是两个女鬼。”

  徒南薰:“啊,鬼?”她猛然钻进傅玉衡怀里,瑟瑟发抖。

  ——这……这……这就比较刺激了。

  “别怕,别怕,那两位姑娘虽然是鬼,却从来没害过人的性命。”

  傅玉衡赶紧抱着她细细安抚,“我知晓马兄的为人,他虽是个游戏人间的狐仙,却最见不得不平事。

  那两个鬼姑娘既然得了他的认可,就必然不可能是大奸大恶之辈。”

  徒南薰小脸惨白,缩在他怀里不说话。

  傅玉衡轻轻拍抚着,柔声道:“其实那两个姑娘也挺可怜的,特别是那个叫伍秋月的,她父亲因为一个卦象,就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荒郊野外,这么多年也没给她烧一个纸钱。”

  “啊?”徒南薰惊呼了一声,已经有些动容了,“她日常没有祭享,靠什么生活呢?”

  这个时代的人,都讲究事死如事生。

  他们认为人死了之后,会到另一个世界生活。而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资本,就得靠这个世界的亲人通过香火寄送。

  怎么会有父母,对自己的亲女儿这么狠心呢?

  傅玉衡叹了一声,说:“她父亲善于卜卦,并且对自己推算的卦象深信不疑。

  她才出生没多久,其父就通过卦象断定她十五岁夭折,并且在死后三十年,会遇见一个叫王鼎的书生。

  而这个王生,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婿。”

  这个故事他看过,就在那套书的第一本里。

  当时他就觉得挺荒唐的。

  就算古人迷信,可是对自己的至亲之人,又怎能这样草率,因为一个卦象,草率地决定了女儿的一生?

  甚至傅玉衡还怀疑,伍秋月十五岁时那场病,本来是有希望治愈的。

  可就因为她父亲迷信自己的卦象,未曾好生替她医治,这才让她夭折的。

  “也是因为这个卦象,纵然她貌美而又贤淑,十二三岁时就开始有人到她家提亲,她父亲始终不愿意将她许配。

  等到她十五岁时,果然生了一场重病,且日日渐沉屙,不治而亡。”

  该说两人不愧是夫妻,徒南薰听了他的讲述,立刻就蹙起了秀眉,“这伍姑娘的父亲,不会是自神其术,放任女儿不治而亡吧?”

  这时候女儿家十五岁就可以出嫁了,伍父却一直不给女儿说人家,真就是认定了女儿必定会早夭,连一点女儿可能活下去的希望都不抱了。

  这……

  “伍姑娘自小长在那个家里,父母亲人都认定她活不长,她心里得多难受?”

  徒南薰越想越气愤,越想越是可怜伍秋月。

  傅玉衡也叹了一声,“我原见她性子怯弱,也没想这么多。如今想来,她养成这样的性子,她家人的态度功不可没。”

  未知生,先知死。

  若是一个人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长,甚至连具体的死期都隐约知道,又怎么可能不心中抑郁?

  而她的父母将他埋葬之后便不再理会,也可以推测出原因。

  ——从这个女儿出生不久,他们就知道彼此亲缘淡泊,注定养不大,又怎么敢对这个孩子投入过多的感情?

  只怕伍秋月病死之后,他们全家都松了一口气呢。

  徒南薰气道:“有这样一对父母,伍姑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猛然从傅玉衡怀里钻出来,仰头问道:“对了,伍姑娘不会真遇见那什么王鼎吧?”

  出于对伍父的恶感,那个伍父卦象推算出的准女婿,徒南薰下意识就觉得不靠谱。

  “呃……”傅玉衡摇了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我也不好追着问。”

  “那倒也是。”徒南薰低头思索了片刻,“你一个大男人,的确不好跟姑娘家多接触。这样吧,明儿我见见她,问问她对那个王鼎的想法。”

  傅玉衡挑眉,“怎么,你是想劝分呢,还是想劝和呀?”

  徒南薰蹙眉纠结了片刻,“还是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万一她自小就觉得自己该嫁给王鼎,时日久了就痴心不改呢?”

  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她又何必枉做恶人?

  虽然她坚定认为,王鼎大概率不是个好人。

  如果傅玉衡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冷笑着附和。

  ——可不就不是个好人吗?哪有正人君子头一次和人姑娘见面,就迫不及待求欢的?

  也就是伍秋月性子太过怯弱,又太把所谓的父母之命放在心上,对于王鼎的索求根本不敢反抗。

  反正他是不相信,一个自幼养在深闺的姑娘,猛然面对一个男人的无礼要求,心里会不害怕的。

  只怕都要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正好明日咱们一起去,也让几位妹妹见见你这个嫂子。”

  一时有人来报,说是郭嬷嬷来了。徒南薰便道:“是我让她来,帮忙看看那些小戏子。”

  傅玉衡道:“既然如此,就请嬷嬷一起,跟着去看看吧。”

  等郭氏进来请了安,三人便一同往前院去了。

  因着是要自己培养,那些孩子无论男女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也才十二,最小的七岁。

  当初派出去负责这件事的,是一个叫吴成的管事,这人是卫三宝推荐的。

  傅玉衡也是信任卫三宝的眼光,见了一面之后,看他目光清正,不像是个心里藏奸的,这才细细交代了一番,把他派去了江南。

  从江南回来之后,吴成就一直在门房处候着,等着向主子复命。

  得了传召之后,吴成板着脸叮嘱了那群孩子,让他们记好路上教的规矩,这才领着他们去见两位主子。

  “小人吴成,给公主请安,给五爷请安。”

  而后又招呼那些孩子,“快,给主子们请安。”

  那些孩子多有瑟缩之态,跟着吴成的指挥,参差不齐地行礼。

  因着吴成提前交代过,倒是没有一个因害怕就下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