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福兮祸所依, 祸兮福所伏。

  但凡十四娘的心思不那么灵透,也不能在瞬息之间举一反三,给了执念可乘之机。

  就在众人都为十四娘担忧的时候, 她自己却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终究是我的机缘不到,一块绊脚石走了,还会有另一块来绊住。”

  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

  众人闻言,都面面相觑,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了。

  而傅玉衡也明白了, 像十四娘这种本身足够通透的人, 这世间的一切道理她几乎都懂。

  这类人好处就是不会为俗事牵绊, 坏事就是一旦生了执念,除非她自己想通,别人说得再多都没用。

  他索性举起酒杯,“来来来, 大家喝酒, 这种时候就别谈正事了。”

  又劝了十四娘一句, “别想那么多,就像你说的那样,时机到了,机缘自然就来了。”

  十四娘笑着点了点头,也举杯来敬大家, “两位兄长与诸位姐妹也别为我烦心了, 我本修行多年, 原也不差那一时半刻。”

  众人说说笑笑,一时酒过三旬,不免问起傅玉衡最近有没有新话剧。

  傅玉衡的目光在一众鬼狐身上扫过,突然心中一动,“说来也是巧了,我昨天刚与内子商议要排一部新剧,今日诸位姐姐妹妹便来了。”

  众人都笑道:“也是天缘叫我们赶上了。”

  又追问他是个什么故事,大约什么时候能上映。

  傅玉衡却道:“这个不忙。我倒是有件事,想探一探诸位姐妹的心思。”

  几位姑娘相视一眼,还是由最大胆的连锁代为发问:“不知是何事,还请五爷明言。”

  傅玉衡笑道:“也别五爷六爷了,那都是外头唬人的称呼。小生傅玉衡,今年十九岁。

  诸位比我大的呢,可以喊我一声小傅;比我齿幼的,也可以和三娘一般,喊我一声五哥。”

  一句话就让这一众美女为难起来。

  她们生而为狐,想要化作人形,少不得多年修持。

  可哪个女子愿意承认自己年纪大呢?

  就连封三娘都满脸纠结,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嗫嚅许久,也没说出来。

  傅玉衡先是不解,但想到前世自家女性长辈对年龄的态度,他就恍然了。

  不过这也没关系。

  他一派随意地问封三娘,“三娘,你化形几年了?”

  “恰巧十年。”封三娘实话实说。

  傅玉衡便道:“这么说来,你做人的年纪才十岁,我做你哥哥可没占你便宜呀。”

  听见这话,在座众女都松了口气。

  辛五娘道:“我们姐妹化形时日都在七、八年与十四五年之间,如蒙不弃,愿拜为兄。”

  说着,就领着几位妹妹起身行礼。

  傅玉衡也急忙起身,一一还礼,“五妹,八妹,九妹,十四妹。”

  而后,又略有些尴尬地说:“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备得表里。等到明日,为兄带你们嫂子一块来,你们嫂子那里有好东西。”

  辛家几姐妹笑嘻嘻地先行谢过了哥哥嫂子。

  而连锁与伍秋月两个女鬼,身死之时不过及笄之年,做人的年岁就更不大了。

  或许是有了兄妹的名分,这些姑娘们胆子也大了许多。

  一直未曾开口的辛七娘催问道:“看五哥的意思,似乎是有事吩咐,不知小妹们有何事可以效劳?”

  傅玉衡也没卖关子,直言道:“其实我是想问问几位妹妹,有没有兴趣做个话剧演员?”

  这个提议,属实是她们没想到的。有人意动,有人踌躇,却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啊?”连锁最先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这样的,也能做话剧演员吗?”

  “那是自然。”傅玉衡笑道,“诸位妹妹不但任仪表出众,且各有法力在身,演起许多鬼神剧来,还省了我许多做特效的钱呢。”

  说到特效,傅玉衡又想起一件事,“若是妹妹们有性子腼腆的,不欲抛头露面,也可以在我那里做个特效师,隐于幕后也有参与的快感。”

  听了这话,众人都心动起来,就连马介甫也不例外。

  姑娘们倒还矜持,马介甫意动之后,可就直说了,“傅兄,不知道你的新话剧里,还需要什么隐世高人吗?”

  傅玉衡回想了一下《画皮》的剧情,“还需要一个邋遢老道士。”

  马介甫立刻毛遂自荐,“你看我怎么样。”

  等众人都随着傅玉衡看过去的时候,在座的哪还有俊逸出尘的马公子?

  那分明是一个头发花白,胡须杂乱,浑身上下补补钉钉,油油腻腻,细看才知鹤发童颜的老道士。

  傅玉衡惊得站了起来,围着他左右各转了半圈,“哎呀呀,马兄,你这形象,就是标准的世外高人呀!”

  从灰白的头发丝,到露脚趾的破靴子,全无半丝破绽。

  马介甫嘻嘻一笑,似个老顽童一般拍手欢呼,“好好好,我要演世外高人!”

  好嘛,这形象一变,性格也跟着大变样,众人都觉得自己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却是十四娘心中一动,问道:“表哥,你的修行是不是遇到瓶颈了?”

  “十四妹猜得半点不错,我的修行之道,的确是到了欲进而不得进的阶段。”马介甫点了点头,瞬间就恢复了俊雅公子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需要换一种生活方式,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虽游戏人间却又游离于世俗之外,虽行善事却又不与人深入接触。

  或许像他堂弟马义成一般,做个百工艺人,各处卖解儿,能寻到突破之路。

  正好朋友傅玉衡是一开剧院的,他也算是近水楼台,省去了琢磨干什么这一道了。

  他又向傅玉衡保证道:“傅兄放心,我既然要演,肯定会好好演,绝不会敷衍了事。”

  傅玉衡笑道:“马兄的品性,我自然是信得过的。若是我这话剧能对马兄的修行有所帮助,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或许是有了带头的,几个姑娘各自思索又相互商议了一番,都决定到京城大剧院去体验一下做演员的感觉。

  出乎傅玉衡的意料,就连性子最为腼腆的伍秋月,都没想着要做幕后,而是想站在舞台上,演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色。

  不过很快,他就明悟了:越是像伍秋月这种不被家人重视的孩子,就越希望自己能站在闪光灯下,取得更多人的认可。

  甚至有些比较极端的,就像功夫熊猫里的沈王爷,根本不敢停下追逐目标的脚步,害怕一停下就不得不回顾从前,不得不面对父母不喜欢他的事实。

  伍秋月虽比不上沈王爷那么极端,但她的境遇还不如沈王爷。

  因为沈王爷的父母是爱着他的,所谓的“我的父母不喜欢我”只是他自己的揣测而已。

  但伍秋月的亲爹,却是真的,非常放心地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了远离家乡的地方。

  新招募了一批自带特效的演员,傅玉衡非常兴奋,跟众人约定好,明天会带着妻子一起再来探望,才和众人告别。

  等他回家时,徒南薰早就从东昌公主府回来了,正歪在榻上看书呢。

  傅玉衡一边换衣裳,一边勾头看了一眼,却见她手中那书,封面上写着“左氏春秋”四个大字。

  “你怎么想起来看史书了,往日里不是嫌这些书枯燥吗?”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徒南薰合上书,坐直了身子,“今天我去看大姐姐,发现她在看史书,说是要提前熏陶肚子里的孩子。”

  傅玉衡一怔:古人也懂得搞胎教?

  见他神色错愕,徒南薰取笑道:“亏你还是个状元郎呢,怎么连太任旧事也不知道呢?”

  说着,便吟起了《母仪传》中关于太任的记载:“大任之性,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傅玉衡愣了半晌,“这我还真不知道,哪本书里记载的?”

  徒南薰:“《烈女传》。”

  傅玉衡给了她一个无语的眼神。

  别说他这一个状元了,就算再往前推十个状元,大家研究四书五经都嫌时间不够,谁会去看《烈女传》呀?

  这个时候,徒南薰也反应了过来,《烈女传》和女四书一般,都是闺训读物,状元郎没读过也很正常。

  她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掩饰般地总结道:“总之,文王生而圣明,就是因为太任怀胎期间庄肃诚一。”

  这时候傅玉衡已经脱了出门的大衣裳,换了轻便的燕居服饰,干脆就做坐了她身边,把那本《左传》捡了起来。

  “大公主怀胎,要效法太任,却是看史书,这是让孩子从小读史明志吗?”

  见他转移的话题,徒南薰悄悄松了口气,“也不能这么说吧,大姐姐好像从小就爱看史书。”

  那可真是生不逢时。

  傅玉衡暗道:东昌公主若是生在前朝,定然也是个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实权公主。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徒南薰,心里觉得有些庆幸。

  庆幸他老婆和他一样,都属于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那种。

  在这样一个时代,朝廷还特意限制公主的权利,若是真有雄心壮志,反而会很痛苦。

  “你想什么呢?”

  一只细白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傅玉衡凝目一看,便对上了徒南薰控诉的眼神和鼓囊囊的脸颊。

  他没忍住,伸出手指在她白汤圆似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噗!”

  漏气了。

  傅玉衡“嗤嗤”直笑。

  “哎呀,讨厌!”徒南薰气得直捶他,“人家跟你说话呢,你都不理我。”

  “我的错,我的错。公主雅量高致,便饶了我这一回吧。”傅玉衡二话不说,果断认错。

  徒南薰轻哼着白了他一眼,没和他计较,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今天我去看大姐的时候,没见二姐的影子,着人问了才知道,二姐姐病了。”

  傅玉衡奇道:“最近天气也没什么变化,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今天就病了?”

  徒南薰脸上突然露出个古怪的神情,就是那种又想笑,又同情,又夹杂点羡慕妒忌恨,总之又复杂又古怪。

  见她如此,傅玉衡就更奇怪了,“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二公主这病,还有什么内幕?”

  “嗯。”徒南薰点了点头,边笑边说,“我本是要明日去探望的,但今日派去询问的媳妇回来却说,二姐特意交代了,病好之前什么人都不想见。”

  傅玉衡挑了挑眉,等她继续说。

  徒南薰够了之后,才说:“原是今天早上,二姐夫在大街上见了一种番邦传过来的花。

  因那花又新奇又好看,他就花高价买了回去,讨二姐姐欢心。

  哪知道,二姐姐刚和那花一接触,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还不等她让人把那花拿远,就觉得脸颊上痒痒。

  等太医去了之后,她脸上脖子上已经起了一大片红疹子。太医说是这花和她犯冲,勾起桃花廯来了。开了两瓶蔷薇硝,叫她早晚涂抹。”

  桃花廯?

  那不就是花粉过敏吗?

  想到这几个月来,徐辉天天早上一束鲜花,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有不少纨绔子弟争相效法,愣是凭一己之力,养活了鲜花一条街。

  也是靠着这一手,徐辉与河阳公主的感情越发亲密,颇有几分密里调油的架势。

  谁又能想到呢,翻车来得这么措不及防。

  也就是买了一种稀罕的花卉而已,竟然弄得河阳公主花粉过敏了。

  傅玉衡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皮子一跳,还来不及开口,绿萝就进来通报。

  “驸马爷,二门上来传话,说是徐二爷登门拜访。”

  傅玉衡脸色一垮,“好吧好吧,我就知道。”

  他起身吩咐道:“先请他到倒座花厅喝茶,等我换了衣裳就来。”

  这才刚把出门的大衣裳换下来,如今又要换见客的了。

  看来,古代贵族的生活也挺折腾,光是衣裳一天下来得换多少回?

  徒南薰起身帮他整理腰间的配饰,见他耷拉着一张脸,不禁好笑,“这是怎么了?你和二姐夫不是至交好友吗,怎么听着他来了你这副神情?”

  傅玉衡仰着脖子,抬手蹭了蹭脖梗上的皮肤,“这不是二公主过敏了嘛。”

  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境况,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也起疹子了。

  徒南薰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过敏”二个词汇,但联系前后语境,意思也并不难理解。

  挂上香包,又系上璎珞,她头也不抬地问:“二姐过敏,跟你有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傅玉衡就想叹气,“因为给二公主送花的主意,是我出的。”

  虽然当时他也想到了,会有人对花粉过敏,但二公主怎么会过敏呢?

  要知道,他按照系统给的方子做出的化妆品里,有一个系列的主要材料就是各种花粉。

  他可是记得,这个新款出来之后,徒南薰除了送给宫里,就是先给两位公主一人送了一套。

  而后没过几天,就收到了两个公主的反馈,河阳公主说很好用,东昌公主嫌太香了。

  再者说了,徐辉与河阳公主成婚多年,就算夫妻两个感情再疏淡,对方能不能接触花粉还能不知道?

  后续的发展也果然没出问题,徐辉连续几个月,每天一束花,让河阳公主在京城女眷之间出尽了风头。

  只能说谁能想到呢,不过是一盆舶来的新鲜花卉,恰好就是河阳公主的过敏源?

  “行了,你继续看你的《左传》吧,我出去看看。”

  他拍了拍徒南薰的手,抬脚出去了。

  等他走到小花厅的时候,徐辉已经喝了两杯茶了。

  看见他过来,徐辉立刻放下茶杯,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五弟,我的好兄弟,你可要再救我一次!”

  对于他这种反应,傅玉衡早有预料,因而只是微微一笑,反手拍了拍徐辉抓住自己双手的手,“徐二哥别急,咱们有话坐下说。”

  “坐?我现在是坐卧不安呀!”

  徐辉急得团团转,仔细看的话,嘴唇上还有两个燎泡。

  “你是不知道呀五弟,今儿一大早我给公主买了一束新奇的花。哪知道公主才拿到手里,就觉得脸颊痒,一时三刻不到,就起了一脸的桃花廯。”

  徐辉在他眼前走来走去,且不住地唉声叹气,“你是不知道,公主平日嘴上不说,可是最爱美的。

  现如今因着我的一束花,使她容颜有损,她往后是不是不会再理我了?”

  那副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模样,让傅玉衡没忍住挑了挑眉。

  “二哥,你先前不还对公主挺嫌弃吗?怎么如今……又是一副情根深重的模样?”

  “瞎说什么呢?谁……谁嫌弃公主了?”

  他像一只被火燎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色厉内荏地威胁道:“你再敢污蔑我,是兄弟我也揍你。”

  说着,还把窄袖圆领袍的袖子往上卷了卷。

  傅玉衡暗暗撇了撇嘴,决定不再刺激心虚的兄弟。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拉着徐辉在桌旁坐了下来,“二哥,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他实在是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徐二哥炸起的毛就彻底收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