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83章 白龙服帝心简断 色授魂共效绸缪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卫璇甫一睁开眼,脑中便迸出了这八个字。这里的精气浑浊不堪,似乎都没有分出五行与阴阳,像是檀弓那天说的“天地初生,昧昧芒芒”。

  他们真的被困在了一隅方鼎之中。

  道行浅的人已经心境大乱,尖叫、哭泣、呼喊声十分嘈杂。常正一一剑指向檀弓,他的声音很响亮清楚:“姓栾的,你在搞什么鬼?”

  他只听到檀弓念念有词一长串话,还没听清在说什么,就见到丹鼎轰然倒下。这位栾道友有名无姓,来历不明,甚是可疑,此时若说他方才是念动法咒,与这竹林主人朋比为奸,想要炼化他们一众,这可真是大有可能的猜想。

  檀弓看也未看他正乱颤的剑尖,也没拂去,只是淡淡道:“子姑待之。”

  大丹师也对檀弓行藏存疑,且见他衣袍上并无丹师的秘文,又且听说他是一琴师,琴功已经极耗费心力了,怎可又兼修一门丹术?但想起白鹿上仙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之态,又看檀弓举止舒雅,轩昂自若,其气量胸襟,绝非寻常金丹修士之所可以有,心里异样得很,便不再帮腔,却也不劝常正一,只是隔岸观火。

  琴剑阁的曹念齐是主笔曹贤孟的侄子,此时偏头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是琴剑阁今年新聘的通议,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又兼之他有些横冲直撞的傻气,见到什么都爱乱记一通。

  常正一余光看见了他,自觉在睽睽众目之下不好公然欺压一后辈,传出去妨了声名,只得将剑撤了,这刚一转身,脖颈冰凉。

  慕容紫英挑剑对着他,双眉一竖,脸现怒容:“栾高师不同你计较,你便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这时,忽地又一阵摇动,拍的一下,鼎壁上巨石滚落,落沙扑扑,若有心人去数,正好二十七下。

  一个幽兰剑派女弟子吓得六神无主,将陈天瑜衣襟扯得太紧,连同她一齐要落入火海中,却是檀弓拉了她上来。不等她急急忙推开道谢,檀弓已转身离去。而王含贞左右缩脚,弹跳好生灵敏,生怕火星溅着自己,又像是腊月里躲鞭炮似得,还捂着耳朵。

  云如露是水木双灵根,他动用后天逆天手段,已融成了一簇细弱的冰灵根,此时在此鼎中痛楚不堪,同理还有陈天瑜,众人中但凡无有金、火灵根者,此时都恹恹无力,修为缩了一半,只能坐下来入了定,抵御这等燥热之气。

  第二十七下过后,鼎内渐尔恢复宁静,但脚下的岩浆仍是咕噜咕噜地冒泡。

  卫璇的声音中混杂巽风之气,能传到这巨大丹鼎的每个角落:“可否一见前辈?”

  岩浆忽地静止了,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人人缄口不语,大气不敢出。

  忽地,从那深渊火海中,升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形。

  那人盘腿坐在一块火岩之上,长眉胜雪,神情安泰,原该是有一段道骨仙风,但他两颊凹陷,枯发似蓬,只显出垂垂老态。

  老者缓缓地说:“请解出琅轩华丹的少年高才与我一见,以足老夫平生之愿。”

  他的长发之下,眼下乌青,双目无珠,甚为可怖。

  卫璇念及檀弓自小丹田缺损,其实不能亲自开炉炼丹,尚不知道这老者是何用意,便对着檀弓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可就是因为正主没有出来及时承认,旁人便生出许多别样心思来。

  大丹师道:“这位老前辈,你的两位家臣不告而别,我们怎的知道哪一个方子对劲?你用一个大鼎把我们罩住了,这便是你竹林的待客之道?”

  老者慈祥地笑了:“你们其中必是有一人已堪破琅轩华丹之妙,神鼎有所感应,这才会从天而降。只可惜如此经天纬地之才,老夫目盲,亦识不得。”

  有人已热得不耐烦:“这位老前辈,我们都敬重你,这一路上规规矩矩的,要脱衣服脱衣服,要卸兵器卸兵器,好容易走来这里,你何必再卖关子,虚头八脑的!我们图个什么?只是为过来问你要一个人罢了!”

  老者却打断了他说:“几百年来,踏足竹林者络绎不绝,各有心事,各有所求,却或埋骨于山庄大阵,或送命于七道竹林…天可怜见,老夫终于等来了一个能解琅轩华丹的人,可他却背信弃义,盲我双目…呵,令老夫如何再信他人……”

  他冷笑了一声:“这位少侠,你若忍耐不了…先尝一尝我受过的苦处,便舍我一对招子可好?”

  说时迟那时快,老者伸手一摄,于数十人中,已左手抓住了那人的喉咙,右手两指弯成弓状。那人如雏鸡落入鹰爪,挣扎都没办法,只能杀猪也似地叫起来。

  卫璇见状笑道:“是我们鲁莽了,老前辈积威又深,法力又高,我们不敢忤逆前辈,况且又何苦落得个前工枉费?前辈有何所托,尽管吩咐便是,哪里有客先遣主的道理?”

  王含贞害怕:“老爷爷…你…你要炼了我们不成!”

  卫璇却先替他回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这竹林中引路的仆役尚高你我几重大境界,这位隐世高人倘真存了此意,何必与你我区区蝼蚁多费口舌?我们岂不是已被炼了九转了?”

  老者将手上的人提起,如举婴儿,掷在地下,对卫璇露出笑意:“呵,你这个后生倒是明白实务。”

  常正一急忙道:“那敢问前辈,方才谁写的才是正确的琅轩华丹?”

  这时,火焰中升起一方丹鼎,老者道:“你们谁与我合炼一炉,便可知之。”

  炼丹峰会分为独炼与合炼。独炼是以炼出仙丹的品阶最高者拔头筹;而合炼便是一人操阳爻,一人执阴爻,很像乐器的合奏,但若二人中有一丹术落于下风,用火符差失,有坏丹元,成丹便会丹华驳杂,是阴之过,还是阳之劣,一眼便知,故合炼又称斗丹。而丹师大多性温喜静,这么斗容易伤和气,一般也没人主动挑事。

  老者说:“天不假年,老夫时日无多了。能与老夫合炼出琅轩华丹者,我便传他毕生功力。”

  这一句话说得群情鼎沸,众人喧然而起,而唯独常正一于无声处冷哼,就好比容思行当日不愿合奏一般,他亦觉得与寻常丹师合炼,实为自降身份之取。

  然后那老者食指一点,眼前鼎盖揭开,众丹师朝那汞水中一望,人人慑息。

  其中真气运转,八卦从律而不杂,五色成文而不乱,金泥之精魂,东南为盛阳之位;银浮之铅沈,西北为极阴之所,阴阳不相离,神气自相守。

  如此极品炉鼎,可知其中曾生出过多少炉天阶仙丹!这老者丹师的功力又何其深厚,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皆屏息不敢语。

  黄永宁虽看不懂,但看了大丹师的将军肚都在抖,便知这老者绝不是泛泛之辈,便低声道:“老大,别贪财,我听说斗丹死人的都有!这些东西我回去都赏给你,不稀罕这毒辣老头子的。”

  黄承宏却朝二丹师肩膀上一拍,二丹师出列拱手道:“请老前辈先选爻。”

  老者听他的声音辨认道:“男子阳盛阴薄,老夫难道还会欺小,让你执阴爻不成?”

  二丹师抱拳道了一声多有得罪,从丹鼎中抽出一段阳爻,双腿盘坐下来,听老者发令。

  老者道:“你的行头还给你吧,你用你的丹火,不必依我。”

  闻言,二丹师取出一团浓黑火焰,一旁琴剑阁的立时开口说:“唉哟,宝墨云火,仙火第十五呢。”

  二丹师平日怀璧不露,今日不得不显,一下子又惹来许多妒嫉目光。

  每逢大比时候,丹术峰会总是观者最少的,这样看来并非全无道理。只见这两人连咒都没念一句,法印只结了一个,然后就像被人点了穴一般,动也不动。若不是这丹鼎中热气腾腾,仿佛要将人烤化,众人估摸着早睡过去一半。

  王含贞倦眼朦胧时,常正一拍他脸道:“给我好好观摩。”

  王含贞丹术远远不到能观出炉里天地的地步,嘟囔道:“首座师兄,我看不懂啊,这怎么看……”

  慕容紫英说:“不如常师兄你给我们分辩分辩,叫我们这些门外汉得几分趣。”

  常正冷笑:“哦,你怎么不叫你好栾师父拆解拆解?”

  慕容紫英笑笑没当真,王含贞却如获至宝般一步跨到面前,双目盈盈一水,眼中有孺慕之色:“栾道兄,栾道兄,你是真的会炼丹吗?”

  常正一闻言,恨不能一大耳刮子扇过去,把这一天到晚梦梦查查的小师弟抽醒了,但他碍着慕容紫英,生怕他发作那拔刀相助的江湖脾性,便又从鼻缝里笑了一声,只抱着臂等着看笑话。

  这问题真是问得千古难有,檀弓停了一息,称是。

  常正一斜眼睨笑。王含贞两眼放光:“啊…道兄,那你看得懂吗?”

  慕容紫英以为这两人不熟识,便牵线搭桥:“栾高师,含贞是天光峰的丹师,入道不多不少二十年了。你看他虽然粗心,但炼起丹来却还有几分韧性。”

  见檀弓仍是不语,王含贞双眼渐渐黯淡下去,常正一神色洋洋:“哎,小含贞啊,你好师父不懂了吧,他们正在坐胎,看得懂吗?”

  王含贞垂头丧气:“哦,挺好的。”

  常正一接着说:“光明砂取了一两一分,安炉置鼎后头就是固六一泥…”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调阴阳置丹华前的手法亘古不变,二人还未曾开始斗丹呢,怪道这场面如此平静。

  那里在暗潮汹涌,这里围观的却云淡风轻,谈天说地。

  常正一滔滔不绝:“这炼丹呢,第一个讲究的就是药材要精要好。那北帝玄珠是何其珍贵的精阳之材,只要有阴气压得住他,就是三斤,也不嫌多…含贞,师父那本《太清众真丹诀》,你温了几遍?”

  王含贞被问到功课,咽了一口水,灵光一现说:“啊!那本我好像拿给表台了…就上回要考好多的那次,我拿给表台学炼丹了……”

  大抵就是好些时日前,王含贞抱来暗室的其中一枚玉简,曾遭檀弓评论“以误传误”。

  常正一尖叫如鸡:“什么?那是我天光峰不外传的秘法,你竟随意假借外人!”

  他狠狠瞪了一眼卫璇,但卫璇脸上无笑,他便不敢惹了。

  常正一还是怒烘烘,却听大丹师道:“大师兄,别气了。快看,胎已稳了,他们要……”

  “轰!”

  二丹师身如离弦之箭,嗖一声被无形之力击出数丈之远,拍在沸热鼎壁之上,如一张旧墙纸般掉下时,已见他身上皮脱肉落,如砧板上一块剥了皮的鱼,红肉鲜鲜触目惊心,直让一众男修愕然失语,女修捂嘴大叫。

  他正经主子黄承宏站在原地凌然视下,却是黄永宁忙上前搀了起来,从储物戒往外抖了几十瓶丹药,忙手忙脚:“老二!老二!”

  但二丹师嘴巴都融化了,怎张得开,更别提吞服丹药。

  众人惊惧过后便是慨然愤怒,只是斗丹罢了,就算二丹师实力不济,这老头也不应该下这般狠手!但看阴阳二气斗了不过几十个回合,二丹师就已输了阵,可见老者丹术何其高深。故众不敢言,此时只是一片死寂。

  “你非解神丹之人。”老者的声音听来有些隐隐愤怒。

  无人敢鸣,空气中只有汞水爆裂出如火焰般的毕剥之声。

  却是大丹师首先笑了说:“大师兄,看来这里除你之外,也无人可担此重任了。”

  众人皆讪讪而笑,附议道:“说的是啊,这常大首座若是称第二,谁还敢称第一?”

  曹念齐掏了丹师榜出来,对着常正一一阵端详。

  那老者似以为遭了蒙骗戏弄,耐心大失,压大掌往地下一拍,高声呼道:“解我丹者,快快出来!”

  常正一天性贪生怕死,但兼之又眼空心大,这时左右为难,被叽叽呱呱的恭维之词弄得骑虎难下,一面又想起这老者许下的传功诺言,腮帮子都热了。

  脑袋正被冲得糊涂时,却听檀弓道:“我执阴。”

  一言,众人哗然皆惊。

  天光峰的小徒弟们同声指斥,尔后便是稀稀拉拉“嘻嘻”、“呵呵”、“哈哈”的笑声,皆是十三煞宗弟子,入耳之声甚是无礼:“阴爻?男子执阴爻…哈哈,托大也不打个草稿!”

  天鉴宗虽是正派,也在说个不停,一直见了常正一与这栾琴师有嫌隙,十分唯恐天下不乱:“就是这琴师,方才就捣乱…”

  “哈哈,看来太清仙宗是没人了…常正一不行咯…”

  “也是…不是说玉阙他老人家元阳就要尽了吗?”

  但众人看檀弓神闲气定,断不似滋事之徒,笑过一阵,都还算收敛,再看他一眼,只敢低声议论了,但笑声还是细细密密的,听来尤为刺耳。

  那老者冷笑一声:“阴爻,你要选阴爻…后生,就算你解出了琅轩华丹,也不必如此张狂!”

  檀弓还未回答,却被常正一一剑拦在胸前,常正一忍无可忍,对着他咬牙切齿,回头对老者毕恭毕敬:“老前辈,解丹的正是在下,而非这轻慢狂生。请老前辈赐我阳爻,斗胆与前辈一合!”

  慕容紫英见了此景,一面审时度势,上前低声道:“栾高师,我们暂且不触他这个霉头。”

  成就他师父乐容师太那样的琴功,少说也要八百年面壁苦修,若是同时还兼修丹术……慕容紫英其实满心都信檀弓,但此举真的是过于涉险了,所以才拦住了他。

  慕容紫英回眸看见卫璇无名指微微正曲,不知他在做什么。

  常正一向着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叩首跪拜,然后朝着北方行三跪九叩之礼,叩齿九通,口中念念有词:“太上玉晨大道君太微大天帝君启鉴,弟子常正一入道一百六十载来,心诚斋尽……”

  天鉴宗的陆丹师娇声笑道:“嘻嘻嘻,好不要脸,还弟子弟子的,你还认大天帝当师父呢?大天帝会收你?”

  常正一立刻反唇相讥:“哦,不收我收你?好,你过来炼啊!”

  陆丹师抿抿嘴不说话了。祝一番神后,常正一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檀弓正巧站在北边,从未动过,自己方才居然对着他磕了几个大头。

  常正一黑黄的脸涨得紫红,起来掸袍拍灰,甩过去一句:“栾琴师,请你走远点。不然一会吓到你了,你的徒弟慕容紫云还要赖我,我担待不起。”

  常正一朝汞水中扔了一只玄龟,以探水温。他方才一连串祝咒做了足有一刻,但坐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见他忽腰背虾躬,口渗鲜血,但见老者嘴噙微笑,极为轻闲松快之态。

  常正一连连呕血,他用袖管一擦嘴,趁着偏头的时候,朝旁人递了眼色。

  这时却听檀弓说:“为丹者不可须臾无气,不可俯仰失神。失神则五藏溃坏,失气则巅蹙而亡。”

  王含贞本来心不在焉,听了这话,敷衍地点点头,但忽地发觉是檀弓所言,又没有别人在旁边,猛然抬头,又惊又喜:“你在跟我说话?”

  大丹师默默收了眼色,与身后众丹师一同,不动声色地送出数截元阳之力,一齐没入常正一背心。只见常正一一个鲤鱼打挺,他的丹火大为振奋,老者眉宇微聚,辞色稍缓:“看来你后劲不浅。”

  常正一笑道:“不及老前辈百一。”

  常正一得了数十位丹师臂助,便与老者旗鼓相当了。

  王含贞老实道:“这这……”

  这可不是仗着老人家眼瞎就舞弊吗?

  那些多嘴多舌的十三煞宗和天鉴宗的弟子见了此景,什么也不敢讲。

  炉鼎中升起绿烟的时候,檀弓道:“欲冶银翠而不得,绿烟起则丹胎堕,此炉无丹可收,乃心浮之故也。”

  王含贞一惊:“无丹可收?”

  这时,老者须发尽张,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你们真当我是个老瞎子不成!”

  一人与十人的气海波动怎会相同,他怎会不知?

  这一语落,只见一阵高过一阵的气浪如云奔之涌,常正一一经挨到,就如同被击破胸脯一般,喷血如瀑,而这时由大丹师牵头,数十人全都整整齐齐码到了常正一身后,皆伸两手至前人背心两侧,一个传一个,将纯阳之气渡至常正一处。

  一道赤金之气从队尾贯穿到常正一,慕容紫英见态势不可收拾,忙和云如露挥剑斩下,但这一剑落下,数十人就如一条舞龙一般难分难舍,一损俱损,他们掌背相贴,胶着难动,个个面目抽搐,经脉已乱,再如此耗将下去,恐怕体内纯阳之力会为这老者所吸干。

  他再回头去看卫璇,仍是一副冥冥苦思之态。

  慕容紫英忙想将王含贞护到身后,但后者如同一条滑鱼一样,哧溜一下就逃了,然后竟身直体正地站到了队尾之末,毫无预兆地加入了战阵。

  王含贞素来胆小如鼷,今日怎的一反常态,胡为此举!

  王含贞也一同被巨力黏着在其中,再难分开。此时在场的所有丹师一齐出动,栾道友又在身侧,王含贞怎甘后人?便更加聚气凝神,运起功来。

  老者手结九转还丹法印,吒一声向前拍去,巨龙猛然摆尾,尔后如抖落扑扑龙鳞一般,丹师们连三带五地倒下,或被远掷于滚烫鼎壁之上,融为血泥,或被抛在灼灼岩浆之中,化为无骨。

  慕容紫英大呼一声:“含贞!”

  他就要去救时,一阵烈焰飓风卷过。

  漫天流火渐渐消弭,再睁开眼时,视线中仍是一片烈火浓烟,慕容紫英在一片黑云中摸索前进,所过处血流肉烂,三元府的刘丹士,十三煞宗的夏侯丹圣,全都是丹师榜上比王含贞高出几百名的,大能们尚且如此…

  慕容紫英更加心惊:“含贞!”

  他只觉周身气海翻涌,是有人正然发功。

  常正一也捂腹歪倒在地上,他亦感应到了气浪,大惊失色:“七宝莲相印!含贞!小心!”

  慕容紫英极为震惊,此印乃天品丹印第五,一般是用来冲丹保华的,其劲力之磅礴,寻常炉鼎都难以承受,若是对着人体激发……

  常正一想要站起来,但他已断了一条臂膀,服了丹药,还是止不住一直流血,颈项边上,忽然有嘶嘶凉风卷过。

  气海所感,正是这个人方才发了七宝莲相印。

  抬头一看,只见其人右手三指均收伏在掌心,指上依稀可见“太上”二字,拟道祖之亲临;左手无名指从内存勾季指,盖为敕命神兵法将,左右互换亦成反天印,尔后两手向上,十指交叉,共指前方。

  仙都滋摄印!

  一瞬之间峰火消弭,纤埃不动,碧空明净,宇内澄澈。

  栾道士?

  栾道士!

  常正一惊心骇瞩,舌头根都硬了麻了,浑身又是汞水又是血水,一副急汗,一副冷汗。

  黑烟一旦消散,那于众人倒伏处仍端正坐着的,不是王含贞是哪个?

  檀弓在王含贞身后双跏趺坐,说道:“离下求高,弃假求真。”

  他伸出一指,向王含贞背心、左右颈窝三处各轻轻一点。

  王含贞的这三处先是暖融,后是灼烫。檀弓的话听来玄之又玄,虽一时无法参透其中机妙,但这八字就如甘雨灌注,一条细龙在他十二正经中一面游走,一面导引元炁共聚于十指之间。

  檀弓在他身后虚空画了十笔,而王含贞十指翩翩有如蝴蝶上下翻飞,迅疾之至而又灵动有秩,于他无知无识处,狂风骤雨般,竟击了一连三套闻之未闻的法印!

  雷霆都司符玺…

  都天大雷火印…

  禹步雷光火云大统印!

  余者强打精神起来,便瞧见了这番场景,就是法印师的榜首,也不能如此间隔无息地一连甩出三套天阶法印!众人眼目欲夺眶而出,方才入定之人也却被法印之力击破罡气,一睁眼来一看,更如泥塑木雕之人,看得半痴半呆。陈天瑜不由自主叫了一声:“栾道友?”

  三道法印不分前后地朝丹鼎射去,鼎盖轰然而揭,老者足尖轻点,辟易数射有余,后背已经触及鼎壁。

  老者一手撑在地下,一面仰天大笑:“你终于来了!老夫等你好苦啊!”

  笑声落处,只看那丹鼎应声而裂,其中汞水如一团云气般包裹住胎丹。这老者手擒阴爻来回晃动,汞水丹砂皆助其感应,听他号令差役,阴气盘旋而上,黄芽初生,其造化之始也,赤金纯阳之气式微,摇摇颤颤,就要剥落于汞水云团之外。

  檀弓两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纹,以罡气举印而印之。罡气化入王含贞所执阳爻之中,阳爻又驱使纯阳之力,只见那赤金团云忽变作一只龙头马身的貔貅,哇一声张开利牙大口,竟将一团玄阴之气生生吞入口中!

  那老者也哇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断喝:“老夫让不得你了!”

  话音甫毕,老者吒一声将阴爻击在了半空,流火淬成闪电劈裂虚空,一瞬不瞬间,王含贞手中的阳爻已被换去!

  曹念齐拍掌大叫:“不好!这人反悔拿阳爻了!阴爻尚且那么厉害,阳爻岂不是要人死!”

  慕容紫英大呼:“含贞快躲!”

  他正要斥剑击开王含贞,但见王含贞已如一根下水面条般软软地倒下了。陈天瑜不顾入定中的走火入魔之险,急忙喊道:“栾道友小心!”

  老者狞笑一声,两手双结人皇印,向前一送,霎时间战火漫天,硝烟四起。

  硝烟四散,而血肉焦糊之味久久不去。

  “啊!”

  这一声并非出自老者或檀弓之口,而是一众女修一齐尖叫。只见这老者左胸中已被洞穿了掌大的缺口,但见其中并无心脏,只有一团血糊。

  众人这才看见檀弓坐于原地,衣带飘然,毫发未损,脸不加红,气不加促,结印驭气招式圆熟飘逸,世罕有匹。

  话音一落,那阴爻直直插在地下,众丹师朝那爻上望了一眼,其爻气精纯不杂,与取爻时别无二致,昭示着他们并未曾真正斗了丹,而是……

  剑未出鞘,胜负已分!

  这无名修士操纵玄阴之气的功力,竟能让刚猛如纯阳之力弃甲认输。众人如此一想,后脊发凉。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却看檀弓握住阴爻,如刀剑互斩般与阳爻相击,方才胎丹已坐成,六一泥也已合成,省去许多火候功夫,此时只需调和阴阳:“化为黄白,自然相使。”

  一枚仙丹大如桃枣,又如一轮明月从云团中升起,其光明四映彻莹透,其华上当有三十七种之色,飞流映郁,紫霞玄焕,阴阳二气难割难舍,日魂不离日裹,月魄不离月中,三万六千神气,上有混合百神之祝。

  老者面颊惨白,双手撑在一滩血泊之中,久久不能置信。众人为琅轩华丹的光华所慑,怔得脖颈发硬。

  曹念齐面色一阵灰白,又是一阵绯红,叔叔曹贤孟见过高人千千万,他却还是头一回碰上,高歌猛进:“这位高人道友,敢问姓甚名甚!何人门下!琴剑阁当为君辟书立传,印发天下!”

  “琅轩华丹…哈哈哈哈…真是琅轩华丹……”老者脸上鸡皮抖动,难以自已,“后生……你竟以一己之力就能独炼琅轩华丹……哈哈哈,老夫习丹术一千载,竟未拾琅轩丹术后牙之慧…天也不公啊…”

  未拾牙慧,其言极深,说到后头,悲凉之感顿生,言语塞在咽喉之中。

  常正一腿伤在身,连着打了几个滚,毛发直立,欲扑琅轩华丹,譬如小儿捉月,越蹦越高终不得手,却不敢直视檀弓,只能对地着地面咒骂,边骂边退:“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不可能……你到底是谁!魔……你是魔吗!”

  大丹师勉强爬起来,上前把常正一一掌拍走,噗通跪地,双手奉剑道:“高人受我一拜!小子有眼无珠,先前得罪,祸咎深重,愆过山岳,愿以死谢罪!”

  常正一跪坐在一隅,呆呆然,默默然,口中只有:“不可能…不可能……”

  他忽然回神过来,直对着大丹师结了一印,竟两相扭打起来。

  黄承宏见老者大势已去,也不顾危险,竟将后背对着他,对着檀弓行子侄礼,如此良机,怎肯放过,指着二丹师一滩血泥道:“高人如此丹术,莫说是小王帐中,就是放眼整个中陆,也是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天下间无双无对。小王糊涂一时,轻信奸人谗言,一再令高人珠玉蒙尘……”

  太清诸子惊在了原地,就是目无下尘如云如露,也将对栾道友的敬和畏,全都上升成了恐之又惧。

  小门小派的,此时全都打起寒战,一想起刚才百般嘲弄檀弓,更有吓得尿了裤子,在大丹师后头排起长龙,檀弓脚边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他们的言辞并不像大丹师那样讲究,只是语无伦次:“小人是猪狗不如之辈……”

  陈天瑜坐着仰视檀弓,一张清如百合,淡若寒梅的脸,微微一怔。但此时任谁都没有回过神来,去阻止常正一在这撒野发疯。

  慕容紫英扶起昏过去了的王含贞:“琅轩华丹既已炼成……”

  老者循循善诱道:“把丹给我,便应你们所有之求。”

  他猛然站起,合身一扑,而檀弓将琅轩华丹托在手中,肩一沉,避了过去:“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老者捂着已空的心口:“你以为没有老夫,你们出得去吗?”

  他浑身发战,这时丹鼎中嶙嶙巨石如暴雨坠下,有人已为飓风拍在了鼎壁上,或失足跌下烈火岩浆。

  慕容紫英捞了四个,云如露捉了三个,卫璇伸臂托住王含贞的腰,提气一纵,为了看好这个修为最低的表弟,再想多救几个人是有心无力了。遍地尸体,死状惨不可言。

  老者大呼:“给我!”

  卫璇却道:“你在自取灭亡。”

  不给老者反应的机会,檀弓道:“合我道机,与我心同。”

  卫璇点首一应,静默观想。

  只看檀弓唇齿轻叩,而数枚金色古字从卫璇左心射出,在半空中交缠变幻,化为一张灿金的紧罗密网,玄华八畅,罗光纷纭,幕天席地地朝老者降下,牢牢将他罩住。

  人群中爆出一声:“回文织锦阵!”

  所谓回文织锦阵,就是二人相合,一人回文,一人织锦,将咒语结成法阵,或成刀剑,或成法网。七品阵师就可以结了,摊到卫璇头上,更算不得什么稀奇,但令慕容紫英大感震惊的是……

  这是心间阵!

  有实形的阵法气海波动极大,很容易引起敌人察觉,有所防备,掌中阵就好了许多,而最上品便是这心间阵,能制敌于于无形之中,但要只倚仗心算出六十四爻之变,已极考智巧和阵术,何况乎,方才忌惮这老者耳力俱佳,他二人应当并无传音才是,那是如何一人回文,一人织锦的?

  卫璇刚才没有混在战团中,只是微曲无名指,就是他往常暗中结阵惯用的姿势,应当已从一开始就在布设此阵了。檀弓所说的“子姑待之”,莫非就是让他们等待此阵?

  若说是眉授色语,这般默契神合,天衣无缝……

  这两个人究竟结了多少年道侣了?

  黄承宏忽地说道:“卫首座且慢!我们来此是为了寻人,不若先问一问这主人……”

  卫璇道:“他是鼎灵,并非竹林主人。”

  老者闻之冷笑。

  众人震惊不信:“鼎灵?这个鼎的鼎灵?”

  也有悔恨跺脚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早说了这竹林古怪,你们偏不听说,这下好了!”

  黄永宁为二丹师之死抹眼泪,一面啐道:“日你仙人板板!那什么竹林主人哪去了?”

  老者斜眼冷笑:“算你聪明。哈哈哈哈,主人早已登仙羽化,老夫大限已至,哈哈,命里无时莫强求,随他去吧!后生,舍你吧,舍你吧!”

  说着,他向着檀弓的方位遥掷一物,抬掌一看,正是一座纳虚小乾坤。

  纳虚小乾坤,便是储存着一个修仙之人尽数身家法宝的所在!

  趁着众人扑上去争抢之时,老者便要逃跑。

  卫璇五指一收,檀弓念: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壁上叮叮咚咚正好二十七下,那二十七枚法字先时已被钉在壁上,此时与回文织锦阵里应外合,一同穿透鼎壁,在老者的尖啸中,众人又陷入一片刺眼白光中。

  绿地青青,屋舍平矮,眼前已是竹林入口的景象。枯蓬乱草之中,躺着一个昏迷未醒的青年,正是徐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