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25章 Chapter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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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她在那里,在角落的落地灯下。她在笑,刚刚还冲你眨了眨眼睛。你看见了吗?”我转头问萨连科,早上十点,灰蒙蒙的玻璃窗外飘落着德累斯顿的第一场雪,暖气开得很足,室内大概有20摄氏度,我们躺在床上,萨连科从后环抱我,目光掠过我的耳廓与我一同聆听风呼啸而过、穿梭在市立医院枯椴树之间的声音。

  “我看见了,她很美,她穿着白衣服吗?”

  “没错,就像月光那样轻柔的白纱,那本来不是衣服,那是……那是光线,和渴望。你看过《乱世佳人》这部电影吗?”

  “听说过,里面有个叫郝思嘉的女人。”

  “是,郝思嘉,郝思嘉用窗帘给自己做了套华丽的绿丝绒礼服裙,而她,她总是穿着白纱,的确是白纱,来自于外祖父书房的窗帘。就像那个郝思嘉,把窗帘卸下来做成了裙子。那还一个岑寂的清晨,她把自己裹在窗帘中,不停旋转,笑着,在黎明的熹微里,她把整张窗帘都拉了下来,罗马杆砸坏了外祖父珍藏的古董花瓶,把歌德的肖像画也撞倒在地......声响惊动了我和外祖父,我们跑进书房,她已经跌落在一张巨大的、柔软的克什米尔毛毯上,那毛毯在清晨的紫光里像沼泽,我站在门口打哆嗦,觉得这沼泽在吞噬一个巨大的、白色的茧。”

  “然后呢?”萨连科抱住我的双臂逐渐收拢,我的脊背与他滚烫的胸膛紧贴。显然,他等待我自己说出口很久了。

  两个月以来,我被幻觉所纠缠,很多次和他在一起时突然被女人的出现吓一跳,或者无法沉浸于他慷慨给予我的柔情,呆滞望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说过,女人不会放弃出现在我幸福的任何瞬间,是以这幸福总是被打搅,就像戛然而止的进行曲,砰的一声,我的心弦在一刹那断裂。

  萨连科总是不介意,等待我四散的精神归拢。他也猜出了这女人的身份,但却总是不问。

  “然后,书房里换上一面更加厚实的窗帘,上面有繁复的刺绣,是绛紫色的,能隔绝一切光线,让那块被书籍环绕的空间从此开始散发蘑菇的味道。而她,她不再穿别的衣服,她手艺很好,在一个夜晚一边哼着曲子一边踩着缝纫机把这白纱窗帘做成了裙子。所以从我十岁开始,她就以一个幽灵的形象存在于在我的世界里。她总是赤脚在家里跑来跑去,啪嗒啪嗒,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很快,很轻盈,白纱掠过时带起微风,散发雏菊的苦涩香味。多数时候外祖父会由着她,毕竟她是他的Daisy,是的,没错,我想他是......他是爱她的,可我也是爱她的。”

  青灰色的天空,就像她不再流淌血液的颈动脉,冰冷、僵硬,滴答滴答,水渗透我的指缝,落在浴缸里,融入,消失。

  “她也是爱你的。”萨连科将头埋进我的肩膀,说:“她总是出现在我们面前,是因为她知道,此刻的你是幸福的。”

  “是吗?”我觉得自己在发抖,若是如此,爱的含义将蔓延出另一种形状,毫无意义。

  萨连科把我抱得更紧了。

  “当然!”萨连科突然撑起身,冲我目光之处朗朗清清地笑,他像个少年——在那一刻,他的颧骨上流淌无伪的光,四周的世界都好似要听从。他似乎真看到了,喉结上下滚动,于颈间薄而白的皮肤下滑出温润的线条。勇气在他心中升腾,我确信在那一刻,他与我一同站到了现实与虚妄的边界线上。

  我听见,他说——

  他说:“您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忧,阿尔弗雷德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便会好好爱他,守护他,这是向您,也是向他许下的誓言。请您放心地把他交托给我,好吗?”

  女人惊讶地扇动了一下翅膀,心底仿佛被勾起了千层浪似的泛起苦涩的微笑。随着翅膀收拢,她双手抱膝,将脸缩到苍白而瘦削的膝盖后,用怯生生的、无辜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瑟缩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不再看她,翻身搂住萨连科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她答应了吗?”

  “答应了。”

  “真好!”萨连科轻声欢呼,亲吻我的额头,“我得到认可了。”

  是,你得到认可了,我的萨连科。可是你不是现在得到认可的,当我们还更年轻的时候,在那易北河畔初次相见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河畔的树上,在泛着波光的河面上,叫我靠近你、接受你。是她指引我走上了那条通往你的路。所以,她怎么会不认可你?

  后来,我们一直沉默地看雪,女人并没有消失,她蜷缩在角落,似乎也与我们一同看着。萨连科说东德的雪不怎么美,大概是因为下得太小气,容易沾染上灰尘与污垢,不如西伯利亚那皑皑而厚实的雪。那雪汹涌,四面八方地袭来,带有强烈的生命力。但因为是和我一起看的第一场雪,所以他承认这雪让他感到愉快,且值得铭记。

  他走后,莉莉冒着风雪而来,今天她哭红了鼻子,眼泪在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蘑菇汤都洒在怀里了。”她的毛衣散发着浓郁的奶油蘑菇味道,“我摔了一跤。”

  “哦,莉莉......”我扶她坐下,去盥洗室找热水和毛巾。可当我回来时,莉莉趴在我的病床上,双肩颤抖着,几乎难掩哭声。

  “莉莉?”我扶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摇头,略显慌乱地躲避我的目光,“雪天太滑,我走路不注意,我,我只是摔了一跤。”

  “可别骗我,你说谎水平太差。”

  莉莉咬着下唇,怎么都不说话,她一边擦毛衣,情绪似乎也渐渐稳定下来。我半靠在病床上,仔细地盯着她。她在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突然对上我的目光,吓得整个人一颤。

  “到底怎么了?”

  “没,没有。”她抬眼看我,又慌乱地闪躲,最终说:“圣母大教堂后有一个地下舞厅,年轻人都爱去,昨晚我也去了,你知道,我很喜欢跳舞,昨晚……”

  “昨晚突然闯进来几个苏联士兵,一看就是酒蒙子,他们一进来就冲我吹口哨,我不搭理他们,他们就过来搂我,亲我,我现在想起来就恶心!”

  “埃里克呢?”我皱眉,“埃里克不在?”

  莉莉再度紧咬下唇,说:他不在。“

  “对了!“她猛地抬头,”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你面前哭过,我不想让他知道,免得他……免得他担心。”

  “莉莉……”我抚摸莉莉的头发,说:“可这个时候,就是他该陪在你身边的时候。”

  “不,不……”莉莉痛苦地摇头,眉头拧成了个结。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随即一言不发地走到窗前,以一种对抗的默然注视窗外。这种时刻,平静下往往在酝酿风暴。我无法开口说话,我向来不是一个擅长施予安慰的贴心之人。

  “老板,我能请几天假吗?”临走时,她问。

  “当然,最近下雪,我想在家睡个懒觉会很舒服。”

  “谢谢你。”她突然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吻了吻,将脸贴在我的手背上,近乎依恋地说:“你对我真好,我爱着你。”

  莉莉离开后,我陷入沉思。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了苏联人那仿佛烫嘴的俄语,口吻很粗鲁,我能想象医生和护士慌忙地去迎合、不断道歉的模样。苏联人——我的敌人,东德的制裁者,实际统治者。如果我没有易北河会师的那段经历,他们将会一种原始的野蛮、怪诞的秩序井然、森寒而冰冷、残忍而无情的形象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可因为有了那段纯粹的、几乎推心置腹的友谊,自此之后便不能对他们有和我同僚所持的那种偏见。更何况,如今我把身心都交托于了一个从里到外都正统得不行的苏联人。他们绝非完全的好人,但也不乏坏人。好坏不过在一念之间,其中转变不过又存在于对象的取决。

  上面的统治者以美国为首的西欧国家为敌人,可下面的——那些切实地感受过纳粹所带来的剧烈创伤的人,对德国人的仇恨从未消弭。我记得有一回,当萨连科还在休假时,我和他趁着夜色溜出去喝酒。那也是废墟后的一个地下酒吧,当晚在伏特加的作用下有几个苏联士兵和一群年轻的德国小伙儿起了争论,没说几句就动起了手。士兵有武器,当场就现出了威胁,扬言要把这些德国人关进牢里去。有个苏联士兵甚至跳到了桌子上,举着手里的枪,耀武扬威地说要统治德国,将这些人都打成筛子祭奠死在卫国战争中的同胞。

  我和萨连科坐在角落,以我的性格是绝不会掺合进去,只会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会幸灾乐祸地起哄。可萨连科——按道理来说,以他温淳敦厚的善良性子,绝不会纵容手底下的士兵如此嚣张。可他居然动也没动,握着杯酒,嘴角含笑,安静地观看这场闹剧,眼角闪烁点点光芒。

  “你很惊讶吗?”他收回目光,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去了泪,吸了吸鼻子,望向我:“你在惊讶我为什么没有制止他们如此恶劣的行径,他们简直就是欺负人,侮辱人。”

  也许是因为伏特加,他当时非常感性,眼角像是浸了红酒渍那般红润,表现出一种动人的真诚。

  “可是阿尔,人的仇恨不是那么容易消弭的,那种彻骨的痛,不是几年时光过去就可以消失的。有时候,那种痛会在一瞬间回来,你好像就重新站在仇恨产生的那一刻。一切都是新鲜的,满满当当的,仿佛那些人、那些事从来都没有离去过。”

  他抬眼看了一眼我,柔和地微笑,往昔的回忆攫住了他。

  “你可能会说,这些年轻人,他们没有错,卫国战争时期他们甚至还是孩子。的确,孩子,孩子懂什么……可我的国家也有孩子。当我刚入伍时,我所在的那支部队里就有个孩子。那孩子的父母被德军的炮火炸死了,只剩下一个哥哥,好像还不是亲哥哥,只是一个邻居,可却是他唯一的牵绊了。他在游击队里待过,后来被收容到了我们的部队里,他一心要找他的哥哥。他才十二三岁,不能打仗,他就削土豆,一削就是几箩筐,一双小手儿懂得青紫。可他有时候也不听话,自己跑到前线,总被长官教训。士兵们和护士们都爱他,舍不得把他送回收留所,可其实谁都知道,他不该在这里。是战争困住了这个孩子,他早就无处可去。”

  “可到最后他也没能和他哥哥见面,就在两支部队会面的前夕,他点亮火把,用自己的身躯引开了德军轰炸机,挽救了整个营队的生命。而他的哥哥也死在德军的地雷中,淹没在了一片沼泽里……阿尔,这对我来说,就是仇恨,也是爱。仇恨来自于这无辜而美丽的生命的消逝,而爱——你问过我,对祖国的爱是怎么一回事,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那时我还年轻,刚入伍,对战争、对死亡感到不可战胜的恐惧。我想逃避,想要回到家乡,可当那夜我于营地中慌忙起身,看到爆炸后的熊熊烈焰燃烧在湖畔时,我就明白了,这条命是一个孩子给我的,连一个孩子都挑起了整个民族的危亡,而当守护它的责任落在我肩膀上时,我又怎么能说,不爱这片红色的土地,这里赤忱可爱的人民?”

  滚烫的真情闪动在他发红的双眼中,我握住他的手。

  “是的,可以恨,也可以爱。不——”我摇头,将脸贴在他的手心中,重新说道:“是要去恨,去爱......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