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21章 Chapter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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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初他会来到德累斯顿驻德军团,他们有个小型联合演习,他将作为东德国防军代表之一。”我把烟递给南希,南希裹紧了她的卡其色羊毛大衣,接过烟吐出一口烟雾。我们靠在围栏上,浓雾漫在初冬的树林子里,这几天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我戴着多年前南希给我买的围巾。

  “这其中我暂时看不到诚意,阿尔,我不是怕死,只是一定到了这个程度,我必须得小心。”

  “在通知你这则情报之前我已经调查过这个卡尔·斐乐,他很缺钱,在西柏林欠了一屁股债,他和军情六处有过合作。”

  “MI6怎么评价?”

  “显然英国佬没有钱,”我笑着说:“他给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不过,就是这样史塔西也发现了端倪,不过这回已经掩盖过去了。”

  南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望着她的侧脸,两颊青白,娇俏的鼻尖冻得通红,我解开围巾披在她身上。南希冲我明媚地笑了下。

  “雷奥还好吗?”

  “在大花园里慌了神,所以中了几枪。”

  “得把他送走,不能让他继续在你那个地窖里,琴声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是整个德累斯顿的中心。”

  我点了点头,说:“明白。我会把他送到罗伯特这边。”

  南希饶有兴趣地上下扫视了我一眼,揶揄道:“你现在很有人味儿了,看来你的那个萨连科把你这个风筝握在了手里。”

  “他还在收线呢!”我得意地说。

  “你说,要不要策反他,这样你和他名正言顺地交往,谁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准儿亨利还给你特权。”

  “什么特权?”

  南希戳了戳我,“同性恋可是犯法的,对他一样,对你来说也一样。”

  我耸耸肩,“无所谓。”

  “别无视现实,亲爱的。”

  “我不可能策反他,南希,我了解他,就是我也改变不了他对苏维埃的忠心。再说,我接受他对他国家的爱。如果连这种爱都能轻易放弃,对我的爱也一样。”

  南希挑眉,“要给我上课了。”

  我搂住她的腰,说:“哪敢给你上课,老实说,我真想让你见见他,你会喜欢他的,他......就像,你瞧,就像林子里的那棵云杉,是一种温柔的坚毅,一种天然的单纯。”

  “格鲁乌可不单纯,手上没几条性命都对不起他们练的西斯特玛。”

  “不一样,南希,你懂我的意思,这种单纯,意味着泥淖中的不忘本心。”

  南希抬头,满眼笑意,“虽然觉得很对不起亨利,但我是为你开心的。”

  “我不会让亨利为难。”我握住南希的手,她的羊皮手套质地柔软,褶皱就如她心上丰富的情感痕迹,我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这时一阵凄厉的嚎叫划破天际,我和南希同时转头,屠宰场中间空地上,几名工人抓住一头拼命挣扎的母猪摁在了宰杀台上,罗伯特穿着皮围裙和橡胶鞋,手里拿着长刀,一言不发地凝望这头可怜而绝望的生物。

  长刀进入猪颈的瞬间,那白花花的肉体震颤起可怖的肉浪,血随刀口喷薄而出,就像另一把刀似的射向罗伯特。罗伯特依旧默然不语,注视这血柱逐渐无力地垂下,流淌在变了色的木桶里。猪渐渐地不动了,时而打个摆子,不再紧绷的肉体渐趋松软,歇斯底里的叫声消弭为令人心碎的呻吟。

  “这不人道。”南希哆嗦地转过身,脸色苍白,“有更好的方式的。”

  我把她抱进怀里,望向林间深处,一阵窸窸窣窣,獾的身影在这屠杀中逐渐隐去。

  回到琴声,这几天生意有些冷清,大家手头都没钱,在这里也不可能有钱。每坐一趟电车就会把这无边的疮痍看上一遍,对我而言,这座城市尚且不是我的家乡,我也会在残垣断壁中感受到悲凉和心痛。而对于那些注定永远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呢?修复之后的城市,无论怎么贴近原貌,破碎的痕迹永远都残留于心。

  在德累斯顿,苏联采取的是较为温和的社会主义化,比起柏林地区,这里的政治色彩并不浓厚,但由于地处山谷,电台时常收不到西德的信号,不可避免地有种“与世隔绝”的信息荒凉。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能接受苏联的那一套,尤其是经历最初的那几年,苏军到来后,男人们被惩罚,妇女们也遭遇了可怕的折磨。可在茁壮成长的史塔西的监控下,怨声只能化为腹诽,受得了的就苟且偷生,受不了的就往易北河纵身一跃。

  易北河是慷慨的,它会拥抱每一个奔向它的人。

  打烊后,我独自走到后院,来到地窖。

  雷奥靠在暗间的墙角,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本和一根铅笔头,见我到来,他在昏黄的灯光下冲我微笑了一下。他才25岁,向来是个头脑冷静、对世界颇有兴致的年轻人。他没有参加过战争,但有一股我我不甚清楚的爱国情怀。他很热忱,提起珍珠港会扬起拳头,对德国人从不手软。所以当他在很多年后死在越南战争中时,我在得知消息后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今天怎么样?”他在这里已经躲了一个星期了。

  “好多了,先生,只是土豆的土腥气让人闷脑袋。”

  “消息我已经传达了,这则情报的确意义重大。我想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我坐到他身边,问:“你在写什么?”

  雷奥惊讶地问:“休息?我不要休息,我还可以战斗!”

  “雷奥,”我看向他,认真地说:“这不是战争。”

  “流血的就是战争!”

  “不,这是一个逻辑错误,战争都是流血的,可流血的不见得都是战争,战争......是一种庞大的、光明正大的对抗,这里面有情怀、有正义,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你可以端着枪跑到高高的山岗上,正面对抗敌人,回头,是你热泪盈眶的国家......而我们这种情报活动,是阴沟里的、见不得光的利益窃取,这里也会流血,也会死亡,可从来不存在什么衣锦还乡。”我摸了摸他的头,认为有必要熄灭他在间谍生涯中高昂的热情,这是活不长的。(但我后来觉得,他可能是因为听了我这番话才去参加的越南战争。)

  雷奥垂下眼睫,“我明白了,先生。”

  “那么,你在写什么?千万别说你在写日记,正经人可不写日记。”

  雷奥两颊泛起绯红,说:“我在写诗。”

  我挑了挑眉,“期待你的诗发表的那一天。”

  我起身,准备离开,雷奥叫住了我,我站定转身,他腼腆地道:“我以为这次您会对我生气,我不该逃到您这边来,可我觉得,这则情报只能带给您。即使是罗伯特·凯瑞先生那边,我也不能完全放心。”

  “谢谢你相信我。”

  “您真的变了很多,先生。”

  “哦?”

  “说不清,但......”雷奥微笑道:“半年前,您可不是这种会每天来探望我,看顾我的人。”

  我耸了耸肩,“看来我变成了个好人。”

  “您一直是好人。”

  是吗?我是好人......我也不清楚,但觉得这应该感谢萨连科。总之,第二天我就把雷奥送走了。罗伯特护送他离开了德累斯顿,前往了西柏林。

  十二月的某天早上,依旧是冷冷清清,莉莉拖完地后,往餐厅大门上挂了一串她自己做的风铃,她说有客人来时叮铃叮铃的声音会让她更有工作的动力。埃里克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夸她的手艺好,结束坐在一张桌前读书。弗兰克则在后院里举着收音机绕圈走,妄图可以听到点来自西德的声音。我坐在窗前喝咖啡,看报纸,心里盘算着足足有十来天没有见到萨连科,更没有他的半分消息。还好,我想,毕竟我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年纪。

  叮叮叮叮,风铃发出清脆的无律的脆响,莉莉从柜台后欣喜地抬起头。

  “你......你用餐吗?”莉莉问。

  “不,我找人。”小孩子的童音,我没有抬头,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果然,东德国防陆军在一月初要在德累斯顿与苏军进行小规模的军事演练。这证明卡尔·斐乐的话没有假。

  “找谁?”

  “我找诺伊先生。”

  “老板!”莉莉叫我,说:“有个孩子找你!”

  我放下报纸,莉莉引着那个孩子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孩子大约十岁,男孩,蜷发,灰扑扑的脸蛋,穿着很简陋,像是从周边农村地区来的。而他手里却捧着一捧比他还要鲜艳的玫瑰,水灵灵的还沾着清晨的露珠。

  “给您的。”男孩说。

  “给我的?”我惊讶地接过花。

  “我......我......”男孩脸通红,嗫嚅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爱你。”

  莉莉在后面一口啤酒喷了出来,“哪里来的小流氓!”

  男孩紧张地一只手抓着衣角,一只手慌张地指向窗外,说:“看,看那边。”

  我转头,河畔除却三两行人,就只剩一道长椅,以及阳光下的粼粼河水。

  “啊,我忘了,给您,给您......”男孩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望远镜,看型号是军用的,瞬间,我明白了所有,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真像个小孩子。”我无奈地摇头,拿起望远镜,视野里面出现了站在河对岸,同样举着望远镜看我的萨连科。他站在一辆军用吉普前,正兴高采烈地朝我招手。还给我送上了几道飞吻,他好像在说“我爱你”,又好像在说,“我想你。”

  “我也想你。”情到深处,明知道他听不见,却忍不住说。捧着鲜花站起身,我朝那朵最鲜艳的玫瑰落下亲吻。

  视野中,萨连科不动了,缓缓放下手臂,露出沉醉的笑容。这一刻,我的心在寒冷的德意志冬日融化成春水。天知道我有多想飞跃易北河,将这亲吻落在他绯色的脸颊和嘴唇上。

  “天啦!”萨连科恋恋不舍地上车离开后,莉莉在身后发出夸张的尖叫,“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们简直不顾他人的死活!多漂亮的玫瑰,为什么没人送我?你这小鬼,告诉我,有没有人送我?”

  男孩惊吓地后退一步,摇头说:“没,没有。”

  “天啦!”莉莉颇受打击地摇头,眼睛不时飘向餐厅另一侧的埃里克:“我还以为那个苏联人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木头!”

  我撇撇嘴,得意地说:“他可从来都不是榆木脑袋。”

  埃里克闻声再也忍不住,砰的一声摔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脸色通红、掷地有声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我亲自......”

  还没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莉莉愣了愣,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傻小子!唉,有没有花无所谓,我真希望他能考上理工学院,他很努力了......”

  我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叫莉莉去给我找个花瓶,同时招来这个不知所措的小信差,问:“他还说了什么?”

  “过几天就来看你。”他小声地说,不时抬眼瞅我。

  我笑了笑,问:“吃过饭了吗?”

  “那个叔叔,给我买了面包。”

  “他给你面包,我给你这个......”我站起身,走到柜台后一阵翻找,找出几块比利时产的巧克力递给了男孩。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在战后这可并不常见。

  “谢......谢叔叔!”男孩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朝他眨眨眼。

  “以后饿肚子就到这里来,这里永远有你的一口饭吃。”

  男孩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走了。我抱着花,走到门口,沐浴在凉冰冰的河风中,女人的白纱掠过我的面庞,太阳掩映在云层后浓缩为一道光圈,空旷、寂静,古老的钟声从残缺的教堂里传到城市的每个角落,余音在易北河缎带似的水面上跳跃。我长久地没能从这种切实的幸福中回过神来,尽管几乎就在第二天——甚至在萨连科来探望前,我就莫名其妙地身陷囹圄,可因为今日这份甜蜜,即使当我遭到酷刑时也并未有半分放弃希望。

  我确信他会找到我,一定会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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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理工学院,指德累斯顿工业大学,61年之前应该叫萨克森皇家理工学院,这一点作者不是特别确定,因为这所大学在战争期间遭遇重创,战后也经历过重组。对了,忘记说的是,德累斯顿地区在二战时期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轰炸,称为“德累斯顿大轰炸”,修复工作持续了几十年,所以在1954年期间,这所城市并没有完全从战争的创伤中走出来。

  “正经人可不写日记。”非作者原创,来源于电影《让子弹飞》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