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8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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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架床的油漆是新刷的,为了掩盖它们早已生锈的斑驳身躯。油漆的味道我很喜欢,纽约街头时常漂浮这种味道,当然,还混杂沥青。通常来说,我认为此味道存在某种“开始”的意味,不论是第一次还是重新开始,粉刷这项动作,本质上就是改头换面。

  分明是破烂却在光亮的白色油漆下焕发新生的铁架床,被我扛在肩上。走在我前面的是艾文,我们各自扛着的铁架床时不时来个碰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咧开嘴笑,白牙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还是很卖力嘛。”我放下铁架床,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一名苏联士兵从我身旁拉走铁架床,摆在既定位置。

  “瞧,”艾文朝我努努嘴,“那边全是漂亮的俄国妞儿!”

  我朝他视线看去,三楼靠墙处在安装药剂置物架,护士们拥在一起正叽叽喳喳地出谋划策,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拿着锤子将木板钉到墙上的萨连科和另外三名苏联士兵。一会儿要往左边,一会要往右边,一会儿这里斜了,一会儿那里又歪了……这几个年轻人被指挥得不知道该怎么好,护士小姐见他们左右为难,脸红得发烫,笑得更欢了。

  原来,他是对谁都会脸红的。想到这里,我竟然觉得松了口气。是的,我不需要对他来说存在什么特殊的意义,所谓的意义只会徒添负担。

  他举起锤子,扬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在护士小姐们的逗弄下,另外几个人撂挑子不干了,顶着张红脸气冲冲嘟嘟囔囔地下了楼。萨连科无奈摇头,只能自己继续。他总是这么好脾气,我内心暗笑。

  “其实我没告诉你,阿尔,原先我可干过木匠的活儿!”艾文朝我挑眉。

  我耸肩,“其实我也是。”

  “好啊你小子,原来你还是喜欢女人的!”

  “我可不是雏儿。”

  “你要是雏儿就见鬼了,虽然你个性怪得很,长得倒是不错。不过,就看苏联小姐们喜不喜欢你的红头发啦!”

  “女人都爱恶魔。”我眨了眨眼,坏笑着和艾文朝护士小姐们走去。还没走到艾文就开始吹口哨,用手势比划他对这置物架的宏伟构想,嘴里连声不停,引得所有人都纷纷回头。于是当萨连科也闻声转头时,他手中的锤子发出被忽视的不满的抗议,碰的一声,钉子钉在了他的手上。

  “萨连科同志!”护士小姐们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他只是紧紧掐住流血的大拇指,憋足了劲儿不吭一声。

  “罗曼!”我听见一股陌生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涌出,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声音的来处就已经站到了萨连科面前,甚至握住了他的手。

  “疼吗?”我问——奇怪,我为什么要问?

  萨连科惊讶地抬头,眼里流露出讶异和害羞的欣喜,然而还不到一瞬,我就被一个护士小姐挤到了一边,只见她嘴里嗔怪地骂骂咧咧,抓住萨连科的手熟稔地为他拔出钉子,抹上碘酒后进行包扎,而另外一名护士小姐则不由分说地解开萨连科胸口的衣扣,在他一脸震惊中扒下了他的上衣,朝他修长而精壮的胳膊上狠狠扎了一针。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萨连科都没反应过来,而我和一旁艾文都看呆了。

  “好长的针,好可怕……她们还笑,真不可爱!我们的护士都还给我们唱歌的!”艾文打了个冷噤。

  我没心思听他开玩笑,萨连科接连被扎了两针,第一针,由于回头看我——我确信是在看我,就是在那一刻钉子被钉进了他的手,我看得很清楚。而另一针,尽管他被人“操控”毫无还手能力,他的目光却依旧与我缠绕,仿佛打了个死结,直到那一针破伤风,让他没忍住叫了出来。

  他感受到了疼痛,针抽离的那一刻,他嘶了一声。那一阵尖锐的气流从他嘴角逃出,他没能忍住。不由得,他眼底浮现出了可爱的懊恼,红着脸穿衣服。

  洁白的胸膛再次掩盖在深绿色的军服下,他固执地垂眸,孩子般赌气似的不看我。想必他认为自己出了丑,可他又怎么会知道,某个人在这一刻再次对他心动。

  “我想,你该休息一会儿了。”我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金色的柔软的头发,在我手心里如春天的嫩草。他坐在凳子上,抬起头一脸困惑地看我。

  “这里有我的朋友艾文,他做过木匠,他能安装一切,瞧,他多么有想法——艾文,是吧?”

  “是,阿尔,可是你……你不参加吗?”

  “不,我想我的苏联朋友需要休息。”我朝艾文摇头,“我也需要休息,我们搬了一个早上。”

  艾文不解地看我,随后耸了耸肩,复又嬉皮笑脸与苏联小姐们打成一团。我想我应该是牵起了萨连科的手,但应该又没牵。想与做没做是两码事,尽管我很想,但我没做。我只是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窗外的易北河。

  “天气很好,幸运的是,到了午休时间。”

  萨连科意会,他露出些微腼腆的笑容,扣好最后一个扣子,跟着我离开了医院大楼。

  阳光很盛,光晕让视线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在这泛着波浪的阳光中流转,我想,假使有位画家在此,一定会因为失去了透视的基本概念惊诧到呆滞,然后发出难以置信的哭声。可是我,我不是画家,我不会描摹,我只看这个世界以我的心境变幻莫测,呈现出诡谲多变的模样。瞧,河对岸的树林里有个女人,她坐在树桠上,身穿白纱,裙摆如银河般从树上倾泄而下,她生着双洁白而透明的翅膀,这羽翼在光晕中缓慢地煽动,引起习习和风,让易北河波光粼粼,让我们脚下的绿草地抚摸那两双在战火中变得坚硬的脚踝。我又看见,那个女人在朝我们微笑,亲切而安详地微笑,于是我也微笑——大概是天使,我想,大概是因为走在他身边的缘故,我感到似是而非的真实。

  临界点,我相信我又来到了这个临界点,第一回是我和他初次握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从天上掉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而这一回,我却徘徊在真实与虚妄的边界,游离其中,不属于任何一边,束缚和桎梏如烟而去,自由和幸福充盈我心。享有此刻静谧的一切。

  无声踱步,我和萨连科走过绿茸茸的草地,站在了河边。

  他没有戴军帽,我也没戴,他的金发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我想我的红发此刻定如火焰般熊熊燃烧。他看了我一眼,见我直勾勾地望着他。

  “Why?”他突然说。

  问原因吗?什么原因?在你受伤时握住你的手,与你单独散步度过午休,还是此刻凝视你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面向易北河大大伸了个懒腰。

  双臂落下来的那刻,他的右手突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疼……”他说,捏住我肩膀的肌肉,用力地摁了下去。我不禁发出一声要命般的“哎哟”,又瞬间因为酸痛得到按摩而舒爽地喟叹。他见我享受得飘飘欲仙,笑着把手挪到了我的脖颈上。

  该怎么去形容狙击手的手指与手掌心的触感?虽然这只手曾被我握住,用自己的手去体验,可脖颈后的皮肤到底是不一样的。食指的第一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警戒摁在扳机护圈上,经年累月磨出厚茧,弯曲时就像一颗硬石子硌在我皮肤上,而那靠近枪体的掌心,粗糙如磨砂,刮得我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侧身望他,他却笑着凑近,手依旧摁着我的脖子。

  他要吻我了吗?我看到他光亮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象牙的色泽,温润如旧时的梦。他是喜欢用亲吻来表达感情的,这是一种童真的行为,尤其是在语言匮乏的时候,亲吻胜过千言万语。他像一个孩子,眼底流淌出纯真和不谙世事,噙着笑容向我靠近。我不打算躲避,而是打算迎接,这吻是无害的,是礼仪性的,是不包含爱情的喜欢的,于是我喜欢,可就在我预备闭上眼睛时,他抬起受伤的右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捻起了我的一缕头发。

  一片小小的干油漆碎片被他摘下。

  他弯起眼睛笑了,我不解地瞪大眼睛,注视他。

  他打碎了我的期待——没错,是期待,我已经做好被他亲吻的准备了,他却没有吻我,这让人产生一种尴尬的懊恼。他就要松开我,我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阿尔?”萨连科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不耐地问。

  “什么?”他更加不解。

  “你……”我吸了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转移话题道:“你的手还疼不疼?”

  说得太快,他没有听懂,于是我举起他的左手,朝他缠满了绷带的大拇指使了个眼色。他当即明白我的意思,摇了摇头,突然,他向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疼……”他说,连说了好几句,“好疼。”

  所以说,当后来有人说我的萨连科是个榆木脑袋的老实人时,我是万分不能苟同的。多想让那些人也瞧一瞧他这耍小心思的模样,一边拧着眉头用拙劣的演技喊疼,一边又心虚地偷偷抬眼看我,因为害羞脸和耳朵根都渗出了水红,却又不好意思停下来承认自己的某种心思……上帝,这可不能怪我,我向来铁石心肠,却在他这里不堪一击,于是这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如他心愿的——我凑上前,在他受伤的拇指上落下了一道亲吻。

  我亲吻了他受伤的手指,所以说,他得亲吻我受伤的灵魂。这是命运的交易——而此刻,他颤抖了一下,惊诧地谛视我,手僵硬在半空。

  我毫不畏缩地迎接他的目光。

  我能感受到,树上的女人在注视我们,我能感受到,她对我说,向萨连科靠近,向他靠近。

  于是我听从指挥,凑近他,预备在这尊雕塑的唇上留下我的印记时——女人突然消失了,林叶簌簌,周围猛地刮起了风,带来了艾文的呼声。循声望去,他从医院大楼朝我们跑来,手里举着油津津的培根面包,年轻的脸上挂满笑容,兴奋不已地大叫大嚷朝我们跑来——

  “阿尔,是培根!你最喜欢的培根!”

  我清楚地记得,是在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地方——足够近,近到我能偶闻到培根的香气,近到我能看到最后定格在艾文脸上的表情——全是诧异,全是不甘。

  “哦,见鬼。”

  艾文猛地停下,张了张嘴,脚下爆开的地雷瞬间吞没了他,火焰升腾足有十多米,滚滚气浪将我和萨连科掀翻出去。爆炸的那一刻,萨连科抱住了我,我却从他的耳际注视艾文的那块培根面包,高高地飞向天空,划出美妙的弧线,与四散的鲜血,如雨般落下。

  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