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多少悲欢恩怨事, 消得满襟清血

  何岐接过剑来,表情微动,慢慢将剑锋抵在了他的胸口。

  裴年祯看着眼前的寒芒, 知道何岐只消掌中内力一吐,便能将这剑没入他的心脏,却奇异般地没有半分恐惧。

  屋内一室沉默。

  此间王府的主人在旁静静看着, 没有出声阻止,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

  固而裴年祯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然而真论关系远近,却比不得何岐多年的追随。就算何岐真一剑把他杀了会带来些许麻烦, 倒也不是他兜不住的。

  正在此时,何琰君突然出声道:

  “哥哥。”

  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闭嘴了。

  何岐知道她的意思。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手腕一转, 将剑刃对准了桌上的剑鞘。

  剑刃收回一寸——

  “……我不杀你。你是主人的兄弟, 主人于我兄妹二人恩重如山,我不能做此忘恩负义之事。”

  裴年钰眼神复杂。他没想到何岐在当下这境地仍然能保持有理智, 甚至还能为他顾虑。

  剑刃收回三寸——

  “其二,当年之事……罪魁祸首不在你,你和三皇子都是间接推手,根源实则在……身上。你愧于我和大哥的情谊, 却非有意将他们置于死地。我若让你以命相抵, 是乃不仁, 有负父兄教导。”

  剑刃收回六寸——

  “最后……今日你拼命救护琰君,我……”

  他想说在知道裴年祯身份之前他是十分感激的,但如今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剑锋回鞘, 安静地躺在桌子上。

  裴年祯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必说了。”

  “你既留我一命, 我裴年祯此身便供你兄妹二人驱使, 直到……”

  他悄悄抬头看着何岐,眼圈微红:

  “直到你能原谅我的一天。”

  何岐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真心相交的玩伴、后又连累他家破人亡的人,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裴年祯一惊:“你去哪里?”

  裴年钰叹了口气道:“他恐怕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

  裴年祯抿了抿嘴,也追出了门:

  “我去找他。他今日这般心神大乱……我怕他出什么事。”

  楼夜锋问道:

  “主人,可需要派两个影卫跟着?”

  他摇了摇头:“不必,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再说……老何会看好他的。”

  ===

  何琰君看着自家二哥跑远的方向,喃喃自语:

  “哥哥他对此事一直很自责,他总觉得当年自己太弱小无能,什么都做不了,连他自己也需要别人救。哥哥以前一直恨着他,或许现下只是突然没了可以恨的人罢了。”

  裴年钰想想便很心疼:

  “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武功天分算不上最顶尖,夜锋却总说他"对于武力的追求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执着"……”

  他看着何琰君,有些疑惑道:

  “琰君为何今日如此镇定,我记得何家大哥跟你的情分亦是匪浅,怎地老何反而不如你……”

  何琰君想了想,道:

  “其实我早便对裴年祯的身份有所猜测,今日不过是验证了而已。”

  “他第一次在店中见到我时,虽然易容,我却有一瞬间隐隐感觉他是见过我的,后来却又装作不认识。而平时我们闲聊之时谈论起二哥的话题,他总有意无意引我多说几句。”

  “我和二哥在这京中早已无亲无故,能同时与我二人相识的旧人,还这么关心二哥近年来的动向,是"这位"的可能性便很大了。”

  “最后是昨日的中秋节的宴上他对陛下的态度。这天底下能对陛下毫不畏惧的,除了您以外,必是曾与陛下身份平起平坐之人,于是便不作他想。”

  “我对当年之事知道的比哥哥还少,但这几个月与他的相处,见他时常暗中用一种愧疚的眼神看着我,我多少能猜到一些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何尝不想念父兄,然而我于江南辗转漂泊十年,身边见了太多家破人亡离散的姐妹,哪个不是独自苦苦挣扎。有父母死于天灾的、有重病难医的、有行事惊世骇俗不容于族人的、有得罪了乡绅豪族父母官的……”

  “世道如此,也不止单单我们一个何家不幸。恨与不恨,又有什么用呢?哥哥到底还是执念太深了些。何况我少时见先帝行事隐约便觉荒唐可笑,劝过爹爹早早辞官,可父兄到底是对这朝局存了三分妄念,未能及早抽身……”

  “你对先帝的评价可半点都不客气。”

  ——但是我喜欢。

  何琰君一摆手:

  “父亲一生行得正坐得端,两个哥哥终日被父亲教导要忠君爱国,然,我是女子,我可没有被教过劳什子忠君爱国。”

  裴年钰看着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心道你却比你哥哥看得更通透些。

  她叹了口气:

  “今日得知当年事情原委,不得不说……父兄为了救朝中同僚,不惜以命援护。却没想过万一惹来雷霆之怒,家中女眷也难逃一死,又该如何呢?”

  “……横竖我和母亲还有二哥的母亲,两个何府的妾室,也并不识得那沈大学士。她们直到被抄家死在流放的那一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死的不明不白。”

  裴年钰看着她,忽然心中产生一丝明悟:何琰君跟何岐虽同出何家,兄妹连心,到底是不一样的。

  何岐再怎么是庶子,也是被当做国之栋梁去培养的,只不过与哥哥一文一武。而何琰君再怎么是大家闺秀,也不过是“户部何侍郎府上的女眷”——在何父这种决定全家命运的抉择面前,何琰君根本就没有上桌参与的资格,即使她的眼光并不比她的两个哥哥差。

  所以她看似随遇而安,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且告诉自己“世道如此,也没办法”,但其实她很清楚,很多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何岐伤之于父兄的死,会有所恨,会想去觉得冤有头,债有主。而何琰君虽亦会为家人伤心,但多少会有点“身在官场便要早有这般下场的心理准备”的微妙。

  何琰君叹了口气,忽然微微一礼“琰君失言,不该如此议论长辈,师父莫要见怪。”

  裴年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楼夜锋见状,连忙转移了话题:

  “那个沈学士……恐怕你父亲也是白救了。”

  何琰君的神色淡淡,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哦,怎么说?”

  楼夜锋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难以言喻:

  “当年三皇子使心腹上书,轮番劝说,终于使先帝打消了杖杀沈学士的念头。然而沈学士在文人中声名素重,辞官回乡一年之后,他曾经的门生故吏和当地府衙的官员纷纷去拜访求学,门庭若市。”

  “先帝听闻此事,不知怎地又勾起旧怒,便派了个内监千里迢迢专程去他家宣读圣旨。那圣旨上写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传旨内监当着他的一众学子儿孙的面,把他大骂了一顿不忠不孝。沈学士已经杖朝之年,当场就……气得呕血而亡。”

  “哈……”

  何琰君以袖掩目,低低的笑声中是十足的嘲讽。

  “这朝廷……横竖都是个笑话。”

  她放下袖子,目光冷了下来。

  “我去把点心铺昨天的账收拾一下,今儿是开不了张了,明天还是要开的——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吗?”

  待她离开后,裴年钰刚想喝了口水压压惊,却被楼夜锋轻巧夺过,将水倒进了盆景里。

  “这茶已经凉透了。”说罢坐在了他的对面,为他重新斟了一杯温茶。

  裴年钰忽道:

  “老楼,这事……就别给何岐说了。我怕他把自己怄死。”

  楼夜锋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不过说起来,老何回来后主人可得治他个擅离职守之罪——这般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未免太随意了。”

  裴年钰自然为他分辩:“情况特殊,情况特殊。影卫也是人,你总得允许人家有处理自己急事的空间。”

  楼夜锋没再说话,心道等老何回来恐怕他自己也会去领罚的——先前主人只说过其他影卫的所有惩罚都要经主人过目签字才能执行,可没说统领亦然。

  裴年钰没有歇太久,回想了一下方才裴年祯透漏的信息,一把拉起楼夜锋:

  “走,陪我去一趟宫里,我跟小晟说一下。”

  ===

  两人进了宫中,彼时裴年晟正在勤政殿中会见朝臣,听内侍来报裕王殿下求见,便直接将所有日程都推后了。

  裴年钰将他们大哥掉马的事情跟他说了,另外汇报了一下今日早些时候发生在点心铺前的江湖人袭击事故,问他可否需要调查。

  “若这些江湖人是冲着何琰君来的也倒罢了,我派几个王府的影卫防着些就是了。我就怕万一是障眼法,是有人想借裴年祯的身份……”

  “哥哥说的不无道理,我让人查一下吧。”

  而后裴年钰又将那个问题抛给了自家弟弟——“若你是他,当时面圣的时候,父亲问你何家父兄是不是你的人,你会怎么回答?”

  裴年晟抱臂冷笑一声:

  “怎么回答?当然是日他妈三个字了。”

  他摇了摇头:

  “裴年祯他爹能这样去问他,说明当时他爹已经和他距离翻脸不远了。然而裴年祯错得离谱,皇帝既是太子继位的阻碍,也是最重要的支持。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处处防范他爹,那是核心政治资源,不是敌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太子真的和他爹闹到了成了敌人的地步,那就该去用正儿八经的对敌之策去瓦解旧有朝堂势力——就像我曾经做的那样,然后伺机而动。”

  “但是他全无准备。”

  “他既没有做到获得父亲的全盘支持、占据先天有利条件,又没有真正的用武力夺取权力的决心。行事少决断,缺乏政治手腕,自然更加难以收服人心。”

  “若我是他,想从父亲手底救什么人的话,直接让影卫制定计划去劫狱了——他何家父兄只是被关在诏狱,又不是影卫的审讯司里。”

  “影卫出勤,谁认得出来是谁派的,劫走之后就送到京外乡下安置,避避风头。何家感激救命之恩,必然全家上了太子的贼船。再让何家大哥易容改名进宫,一个死心塌地的东宫幕僚这不就唾手可得。”

  裴年钰目瞪口呆:

  “………我当年怎么没想到!”

  裴年晟白了他一眼:“醒醒,那会儿你影卫才有几个?哪比得上他东宫的影卫数量……所以我说若是我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去为此事面圣,自取其辱。”

  他继续分析道:

  “为人君者,要么修无情道,任何人都不能成为君王的软肋,该牺牲的都可以牺牲掉——所以干脆就别整什么真心相交的青梅竹马少年朋友。把帝王之术运用到极致,不是不能成一代英主。”

  “要么做守护型的君主,坚决要保护所有他在意的人——那就需要有真正的力量和决心,这种虽然困难一些,但也必有很多诚心追随者,依旧可以成事。”

  “裴年祯他做不到无情,他在意这份友谊,在意这些无辜的性命,但又没有承担住别人性命去反抗的决心……说到底,他就是个普通人罢了。”

  裴年钰听得一脸高深莫测:

  “那……小晟你呢,你修的是哪种道?”

  一旁的林寒听见裴年钰的话,拿眼睛偷偷看着自己的主人。

  他伴随主人十年,眼睁睁看着主人从青涩稚嫩到游刃有余,他知道主人有鸿图有抱负有热血有手段,但驭人之术上也同样果决异常——他觉得主人肯定修的是无情道。

  但裴年钰则是持相反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若当年他们幼小无力相濡以沫的时候,裴年晟没有这份守护的决心……也就没有他裴年钰的现在了。

  而裴年晟则是“嘿嘿”了两声:

  “我?我修的是风灵月影之术——”

  裴年钰气笑了。

  风灵月影,俗称外挂。

  他的外挂可以辅佐他处理朝政,但人心把控必然只能他自己来。

  “别搁这给我搞笑,说正经的。”

  裴年晟敛了神色:

  “自然是两个都用。该无情的时候无情,该感情用事的时候就感情用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裴年钰:“……行吧。你先忙你的,不打扰了,晚上要是有空可以去我府上蹭个饭,继续聊聊。”

  裴年晟一摆手:“没空,忙死了。您请,不送。”

  裴年钰:“…………”

  ===

  与此同时,京城南郊的寿青山上。

  早秋的寒风吹动,半青不黄的落叶簌簌而下,四下寥落,鸟雀不闻。一个瘦削单薄的人影跪在一座墓前,以手轻抚着暗色的石碑。

  他听得远处的脚步声和长短不匀的呼吸,没有回头,只轻轻问道:

  “……你怎么来了。”

  裴年祯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边。

  “我只是猜到你可能会在这里。”

  何岐看了看他,嘴唇微动:

  “你倒还真的敢来。”

  裴年祯低头:

  “我来给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下葬的位置的?我也是从影卫营出来后,多方打听才知道。”

  “……是我派人去收敛了他们的尸身葬在这里的。我知道这不足以弥补万一!但……至少这是我仅有的能做的事了。”

  何岐紧紧地抿着嘴,没有说话,他看着墓碑的上的文字,突然间泪如雨下。

  裴年祯一下子手足无措。

  他从来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何况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场景。

  他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试图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只听得何岐哽咽的声音: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

  “是,都怪我,都怪我,你现在依旧可以一剑把我杀了,没人能发现……”

  “不,不能怪你……”

  裴年祯看着他痛苦的面容,看着他在不受控制的怨恨和拼命想要拉回的理智之间竭力挣扎,顿时心痛如绞。

  “何岐!你不要这样……”

  他一把拥抱住全身都在战栗的何岐:

  “你若恨我就来折磨我,不要再折磨你自己……”

  何岐死死地盯着地面,片刻之后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却突然将裴年祯一把推开。

  “在父兄的墓前与你如此作态,实在是不成体统。”

  裴年祯心口微痛。

  何岐闭了闭眼睛。方才他失去自控沉浸在面前这人的安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其实并不真的恨极了裴年祯。

  今日听他说完当年的真相,理智在告诉他,裴年祯在此事中起到的运用并没有那么大。许多事情的阴差阳错

  但血海深仇横在面前,一府人的性命摆在他的面前,他总理所应当地认为该与仇人不共戴天。

  偏裴年祯又算不上真正的仇人。

  若他真是罪无可赦,何岐倒也不会犹豫了,一剑斩了祭在墓前,一了百了。

  但裴年祯,裴年祯……

  何岐在墓前跪了良久良久。

  他想到幼时与这人的相识相处,多少年快乐的时光一晃而过,而现在不过是一样的孤苦无依之人。

  又想到了他的主人,是怎么在当年的重重困苦中依旧护持着他的下属和弟弟,还有在楼夜锋以为自己将死之时,是他的主人不计前嫌包容了这个“忤逆”的影首。

  还有……他被楼夜锋强调与太子的渊源之时依旧信任他的主人,他那变了许多又似乎没变的妹妹……

  ………

  他想起主人说的一句话。

  往事不可追,人要往前走。

  他终于站了起来,手中出现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短匕。

  裴年祯没有出声,他看着那柄泛着银光的匕首,忽然明悟:或许,这将是他真正的救赎。

  “——当年何家之事,你有过错,但罪不至死。”

  “——何府上下因此事牵连而死的共十一人,裴年祯,你受我十一刀,以告父兄在天之灵。”

  “——此刀饮血之后,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裴年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久闻何统领先前曾执掌影卫刑律,今日能领教一番何统领的手下功夫,是在下的荣幸。”

  话音未落,只见灰色的人影兔起鹘落,指尖银光飞速闪过——

  鲜红的血滴在墓前。

  裴年祯剧痛之下一时失声,他艰难地转头去看自己的左臂:衣袖断裂,十一道细长的刀痕整整齐齐出现在左臂。

  一瞬间完成。

  裴年祯忍痛出声:“……谢谢,果然神乎其技。”

  何岐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的变化。

  他从怀中抽出一条干净的白布和一瓶止血散,帮他将伤口敷上:

  “……三日内不能见水,一月内不能用左臂使力。”

  裴年祯看着他的动作,耳边听着他的话语,只觉如临新生。

  他轻咳了一声:

  “你跑上这山快一天一夜了,我怎么追都追不上你。我来时在山脚的村子里买了几块面饼,你要是饿了的话先吃点儿再下山吧……”

  何岐“嗯”了一声,包扎完毕,扶了一下他:

  “直接回府吃吧。你还能走吗?”

  “我伤得是手臂又不是腿……”

  晚风微动,斜阳如水。

  ……………

  【太平令】卷,完。

  第4卷 感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