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算世上久无公是非, 耿耿丹心难烬

  裴年祯默然片刻,回想了一下当年那些朝堂上的关系,继续道:

  “老二的主要势力都在军中, 前朝说的上话的都是不可擅动的重臣,他绝不肯为一个沈学士就去动用。反而老三与京中各处联系广泛,你父亲去找老三是对的。”

  “我不知道他与老三的这笔买卖是怎么做的, 后面的多数是我后来才慢慢猜到的——”

  “老三使人上书,出了些力,算是保下了沈学士。但想必是开了条件的——以他的精打细算的性子,沈学士并不能为他所用, 怎么可能凭白让他救人。若他拉拢何侍郎亦不成,便也只有以条件相易了。”

  “以我的猜想, 何侍郎虽位不高, 但在户部经营已久, 一些陈年旧账都是经了他的手才合账封存的。老三他许是……让何侍郎去翻出来几年前的一笔两广总督报上来的旧账。”

  何琰君皱眉道:

  “旧账?可有何不妥?”

  当年因着何岐何琰君兄妹二人尚且年幼,是以朝堂之事何父只与他们大哥商议, 自然很多东西她都不清楚。

  他转头看向裴年钰:

  “你还记得两广是谁的地盘吗?”

  裴年钰当然记得。

  本朝的皇子封地并非封爵之邑,而是一个惯例:皇子在结束上书房的学习之后,约莫十四到十六岁左右,会被安排一处封地赴任, 辅助当地治理。从而让皇帝察看各人心性、能力, 为立储做准备。

  裴年祯母族乃江南大族, 外派时便去了江南,可以说完全是走了后门。裴年钰两兄弟就没这么幸运,一个去了塞北云州, 一个去了西南边境, 都不是什么富庶易出政绩的地方。

  而两广地区正是……

  “你是说老二的?”

  “没错。但是老二去两广是昭元二十九年到三十二年, 只在那待了三年不到。而老三让何侍郎去翻的那笔旧账则是昭元三十四年的,何侍郎见年份对不上,未必以为账上的亏空是二皇子所为,只道是当地官员不干净。”

  “事实上,老二在那的时候为了做出成绩,便想对南边小国动刀。三年里大肆组建水师,然而经验不足,军费和损耗都巨大,又无什么实质收获。”

  “但是为了最后报给父亲一个好看的政绩,如何会承认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劳民伤财之事。不过是寅吃卯粮,从地方的财政上挪补军费,又把今年的亏空挪到下一年,拆东墙补西墙罢了。至于后几年的两广总督怎么交差,他到时候早已不在那里,又如何会理会。”

  “何侍郎未必能想到老三让他查的三十五年的账的根源在老二的封地上,便报上去了。当时的户部尚书是父亲心腹,且一心做孤臣,并不与哪个皇子交好。户部重新盘过之后肯定是发现了二皇子的猫腻,一道密折便送到了御案上……”

  裴年钰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紧:

  “但事情并没有像你想象中的发酵……对吧?否则无论如何也是对二哥的一次打击。不过我记得那年你父亲并没有命人细查下去,反而户部尚书也吃了挂落。”

  “……是。”

  裴年祯轻轻转头看向何岐,试图解释道:

  “你父亲和老三的那笔交易,还有户部所发生的事情,都非我亲眼所见,不过是我这几年闲来无事回头细想,才将事情揣摩了个大概出来。于我而言则是某天朝会上父亲突然的发难——”

  何岐皱眉:

  “为何会朝你发难?”

  “因为除了老三以外,没有人知道我跟何家闹掰了。你哥哥做过太子伴读,何家身上的太子党标记不是那么容易洗去的。而老三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想让父亲认为是我指使何侍郎故意去翻旧账的,借此打击势头正盛的老二,给父亲留下太子培植党羽、一心扳倒兄弟的印象……”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

  随后裴年祯的眼眸忽然空洞起来,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

  “……若老二的那笔账是真的也就罢了,偏偏竟不是。两广的军费亏空远远不止十年之久,以至于早都到了影响国库的地步。那些烂账,分明是父亲自己授意让老二去想法子抹平的。所以老二在两广大动刀兵,粮饷流水频繁之极,从中便好能做手脚。”

  何岐震惊地看着裴年祯:

  “这怎么可能!”

  裴年钰叹了口气,楼夜锋脸色复杂地看着何岐,道:

  “……朝中局势最紧张的那几年你还在影卫营,可能确实没有见识过——先帝荒唐之事做的委实不少,倒也不差这一桩了。不过我倒是好奇,我事后查了不少次当年这桩悬案,都没查出来,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年祯摇了摇头:“楼统领,你本事很好。但是当年四弟才十几岁,又非父亲中意的皇子,身处边缘朝堂消息不畅,自然未能窥见端倪。等你过许多年再去查,早就被父亲的影卫销得一干二净了。”

  裴年钰虽未被波及到当年那场血案中,但已经可以想象的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裴年祯继续道:

  “老二给父亲背了个黑锅,这账却被人故意翻出来,父亲当然不可能继续查下去。他让御影卫查了一圈做了做样子,便宣称已经查明,二皇子是清白的,直接驳了户部的折子。”

  “但老三这一招借刀杀人却是成了。父亲本就恼怒何侍郎查了不该查的事情,又以为是我指使的。随后那段时间,父亲便以此事发作,用结党之名治了不少人的罪。有的人与我有关,有的只是刚好赶上他看不顺眼……”

  “你父亲,便是首当其冲……罪名是结党营私,构陷皇子。你哥哥何岷当时被牵连下狱,就是御影卫在审查早几年我与你们兄弟二人的私下往来。”

  “……他那时已经避着我很久,自然是极力想要证明何家非我党羽。但给何家扣实了依附东宫之罪是父亲的旨意,刑讯之下他就……”

  “自尽了。”

  何岐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上茶杯里的水被震了出来。

  何琰君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第二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自己哥哥的死讯,她发现竟比自己预想的要冷静。

  她看着再一次深陷在痛苦里的二哥,忽然道:

  “自尽了也好,横竖皇帝不会让他活着了。倒比硬撑了半天,依旧被一纸诏书赐死还好看些。”

  何岐充耳不闻,他直直地盯着裴年祯,喉头滚动了两下,终于艰难地出声:

  “那你、那你就没有跟先帝去分辩过吗……?或者,试图去……去保一下我的父亲?”

  他越说眼睛越红,最后几乎是哑着声音问出来:

  “就算……就算他们未曾将注压在你身上,可你终究与我和哥哥交好多年。你……就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去死吗?”

  何岐知道自己已经问得很过分了。身在朝堂,既然自己父兄已明确不选他站队,那便不是他的同盟。他如何不知道官场人情凉薄,他们兄弟二人所谓的交情,在夺嫡的利益面前什么都算不上。

  若太子选择明哲保身,只把自己摘出去也无可厚非,但……何岐无法可想。他父兄既是因太子被牵连,其他人想救也救不得,那时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太子能出手。

  裴年祯此时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抓着桌沿,仿佛下一秒就会脱力。

  “……何岐,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信我,但我……确实是试过的。我不能用任何其他的手段去保他们,否则只会坐实何家的太子党羽的罪名。得知何侍郎和你哥哥一同被下狱审问的那天,我亲自去内书房向父亲解释。”

  “谁知……父亲只问了我一句话——何家父子是不是你的人。”

  裴年祯想起当时内书房的场景,至今犹觉冷汗涔涔。

  他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跪在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脚下,只因父亲有随手捏死两只蚂蚁的权利。而他战战兢兢,唯恐说错半个字。

  “我自然是否认。说我与何家大哥只是幼时相识,于朝堂上并无干系……我试图劝说父亲,何侍郎平日为人清正,若如此行事恐惹朝廷非议。”

  “然后……然后他……”

  裴年祯移开了视线,一双充满了痛苦的眼睛紧紧盯着空白的桌子。

  “父亲只是在我面前笑了两声,然后说——他们既然不是你的人,想必死了也是无妨。”

  “然后他就……走了,没有再给我半分机会。”

  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裴年钰,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

  “若是你易地而处,你能怎么回答他?”

  裴年钰默然了。

  他不是有急智的人,也并不擅长运用和揣摩帝王心术。这摆明了是个死局,裴年祯当时无论怎么回答,都无法左右他爹想灭口的心思。

  裴年钰沉默片刻,自嘲一笑:“我不知道。”

  随后他突然对面前已经失魂落魄的中年人正色道:

  “所以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你身在重位却又保不住自己的羽翼,从来都学不会怎么去争取政治资源,连太子伴读这样的天然同盟都能被你推出去……裴年祯,你败得不冤,你根本就不适合那个位置。”

  裴年祯惨然一笑:“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我当然也不适合,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所限,知道自己能护住什么,而又有什么是我无能为力的,所以我一开始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但你似乎不知道。”

  “你幼时便因种种缘故被立为太子,不可能不知这个身份的特殊,你既连护他们平安的决心都没有,又为什么屡屡去招惹何家兄弟两个。”

  “我只是……我只是……”

  裴年祯说不下去了。

  他想说他难道不配有放下身份之别、与他真心相交的朋友么。然而他自己也并未做到纯粹,因一时的意气和利益没有伸出援手,最终导致了这所有他未曾想到的事情发生。

  事已至此,能说的已经说尽。

  裴年祯反而冷静下来,看了看自己腰间,尚且系着何琰君之前交给他的佩剑。

  他叹了口气,将佩剑解下,轻轻拔出,将剑柄递给了何岐。

  “……你父兄虽非我杀,却因我而死,你若要我偿命亦无不可。我这辈子……连累了不少人,我愿意以命抵债的,却唯有你一个。”

  他嘴角笑得有些苦涩:

  “只盼你看在往日些许交情的份上,下手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