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岭毫不犹豫道:“想。”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令谢之容有些惊讶, 他知道皇帝想活下去,不然也不会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然而他以为, 萧岭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会装模作样地说上两句道貌岸然的话。

  “哦?”

  萧岭感受得到那只被精铁甲覆盖的手指施加在他下颌的力道在增加。

  在细白的皮肤上轻易地留下了一道殷红痕迹。

  谢之容抬手, 冰冷的指尖蹭过自己方才留下的印记。

  这个掌握着萧岭生死的男人打量着萧岭, 眼神饶有兴味, 却又漫不经心。他仿佛一只獠牙按在猎物喉咙上的凶兽,不着急将猎物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只是玩弄着、把玩着。

  “主政近十载,外无征伐拓土之功,内无海内生平之治,暴虐无道, 治国无谋, 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百姓流离失所十不存一, ”手指一路下滑, 停留在萧岭因为紧张上下滚动的喉结上, 谢之容的眼神比铁甲更为冰冷,“陛下,您犯下滔天之过, 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作为始作俑者的您现在和我说, 您想活着?”

  虽然谢之容说的是实话,萧岭承认。

  但是, 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关他屁事!

  他只是个突然被拖进惩罚程序的倒霉蛋。

  况且, 这不是你谢之容问我想不想活的吗?

  萧岭心道。

  他艰涩地吞咽了一下, 殿中太静, 太旷,谢之容甚至听到他吞咽时的细微水声。

  明明面色苍白,唇瓣却生得秀色饱满。

  “那之容,要如何?”萧岭脑子快速地转着。

  时间,时间应该快要到了。

  要他死在这,要他死在谢之容手上,他实在不甘心。

  要是自己真死在谢之容手上,萧岭胡思乱想,第二天早上谢之容从梦里醒来看见他断气的尸体得什么反应?

  这简直是个灵异故事。

  五指环上萧岭的秀长的脖颈,谢之容眼角眉梢俱是灼灼笑意,“那要问陛下,能如何?”

  要怎么打动他?

  目光向下,谢之容并没有在萧岭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看到更多,如他腿上的那些红痕。

  大约,这一切都被萧岭掩藏在重重衣袍之下。

  萧岭听出了谢之容的言下之意,深吸了一口气,道:“朕可写罪己诏,明发天下,禅让帝位,以……”名正言顺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五指悠然地、缓慢地用力,萧岭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

  “臣觉得兰台郎文采卓然,词句清丽,又多年为陛下起草诏书,想来,写起罪己诏,会比陛下更得心应手。”谢之容柔声道。

  “京中仍有保皇一脉,朕愿意,”

  谢之容挑眉,“原来京中仍有逆党,”他堂而皇之地将保皇臣子称为逆党,“陛下,倘有人心慕旧朝,”他一口一个逆党,一口一个旧朝,仿佛萧岭在他眼中俨然是个死人了,“臣尽数杀了就是。杀一人不足以使之生惧,杀十人,杀百人,或会激起义愤,那杀千人,杀万人呢?”

  则,朝中寂寥无声,想来会叩头,高呼万岁。

  因为窒息,一滴泪顺着萧岭眼角滑落,“你不会,这么做。”他艰难道。

  缺氧使他眼中氤氲了一层水雾,平日里本就雾气蒙蒙的眼睛,此刻更是茫然不清。

  谢之容道:“这不是您最喜欢的行事方法吗?”

  萧岭不语。

  要不是太不想死了,萧岭真的很想和谢之容大吼一句那你给朕个痛快吧!

  暴君要是稍微干点人事,他现在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是,是朕之过。”他启唇,耳边已有些听不清了。

  拿什么打动谢之容?

  他还有什么可以双手奉上?

  谢之容似乎微微伏下身,像是为了更加清晰地欣赏他的狼狈一般。

  太近了。

  眼眶内的泪水簌簌落下。

  素来苍白的面容上亦被晕染上了不正常的红。

  多么不堪的模样。

  可此刻萧岭的眼中,只有惊,没有惧。

  “顾廷和。”他沙哑着嗓子吐出这个名字。

  顾廷和!

  和张景芝齐名的战将,不同与书中战死沙场的张景芝,顾廷和就显得会明哲保身的多,将在外,不遵皇帝诏令。

  但萧岭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不遵暴君的诏令,顾廷和也活不到结局之前。

  远在边疆,拥兵自重。

  书中并没有提过顾廷和同谢之容有何过节,但一笔带过谢之容的亲军曾在黎江遭受过一次重创。

  黎江,顾廷和盘踞所在。

  在后文中,只有一句,顾廷和自尽于顺昌。

  萧岭那几天在御书房看书时记得,顺昌之地出过四位丞相,可谓人杰地灵,他额外留心了些,黎江处梁南,而顺昌在帝都东北处。

  相隔万余里。

  顾廷和与谢之容必有一战!

  他不知道顺昌之战是否发生,但他,可以赌一把。

  喉咙上的力度骤然松了。

  望着谢之容杀意非但不减,反而更浓的眼睛,萧岭知道,他赌对了。

  甫一松开手,萧岭就再也忍不住,伏在扶手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明明告诉过谢之容要是梦见他了对他好点,谢之容就是这样对他好的!

  虽然知道谢之容此刻毫无记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迁怒了。

  他实在单薄,谢之容甚至能透过龙袍看到萧岭凸起的肩胛骨,两边颤颤,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

  顾廷和。

  以皇帝这个只知奢靡享乐近十年不上朝的草包居然也知道顾廷和?

  萧岭揉着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双颊滚烫,他拿袖子胡乱地蹭干净面上的泪水。

  这三个小时,大约是萧岭人生中最漫长的三个消失,没有之一。

  “朕知道顾廷和在黎江陈兵,野心勃勃。”

  从皇帝嘴里说出哪个臣子野心勃勃让谢之容觉得很有意思。

  因为最狼子野心的那个就站在他面前。

  “臣亦知道。”谢之容见他咳得艰难,便伸出手,为萧岭顺气,“说些臣不知道的。”

  甲胄冷冰冰,刺骨的寒冷顺着脊骨传来。

  萧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谢之容手指一顿,下意识想要拿开手。

  可为什么要拿开?

  因为萧岭觉得冷?

  他觉得冷又如何?

  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萧岭的感受。

  手指顿在半空。

  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又来了。

  谢之容皱眉。

  萧岭哪里知道谢之容不知道什么,他不能一开始就告诉谢之容他和顾廷和的最终之战打在顺昌,喘了口气,道:“容朕,容朕想想。”

  他垂首,白皙得宛如堆雪一般的后颈皮肤隐隐露出。

  冰冷冷的指尖贴在了那块皮肤上。

  萧岭毫无防备,身体剧烈一颤。

  他妈的!

  萧岭终于忍不住了,在心中大骂。

  谢之容不是最讨厌别人碰他,也讨厌碰别人吗?

  总动手动脚难道很好玩?!

  谢之容打量着还在喘息的萧岭,若有所思。

  理智告诉谢之容,不妨听听萧岭说什么,再杀了萧岭。

  无论萧岭说什么,都是要死的,但是在说出关于顾廷和的一切前,他大约心里会留有一点微末期望,希望这些军机,能够换得自己一条性命。

  给人希望又亲手掐灭,无疑是很有趣的。

  从前谢之容发不觉得有趣,但是面对萧岭时,他难得地感受到了这种兴趣。

  他想看,萧岭哭泣着乞求他的样子。

  萧岭眼尾发红,若是哭狠了,想来颜色会更艳丽一些。

  面颊上的红,大约会与眼尾的红晕成一线,为皮肤增加不少血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谢之容手指猛地一攥。

  护甲相撞,发出了咔地一声响。

  萧岭的身体顿时僵在御座上。

  萧岭甚至怀疑系统在搞他,不然三个小时怎会如此漫长?

  谢之容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失之人性。

  面对任何人时,谢之容都不曾滋生过如此多阴暗的欲望。

  想看萧岭哭,想听他求饶,再也无法保持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高高在上。

  难道只是因为萧岭作恶多端,又生得眉眼格外艳丽的缘故?

  谢之容拧眉。

  这个理由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到底,为什么。

  现在杀了他吧。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

  现在杀了他,不要再玩弄过猎物了。

  对萧岭最后一点怜悯便是,让萧岭带着他口中的军机秘密死去,而非是利用干净后,再杀戮。

  手指滑下。

  萧岭听到声响抬头。

  眼睛还是红的,面颊上的泪水早已擦干了。

  被眼泪冲刷过的眼睛仿佛没有那么多朦胧的雾气了,反而清亮不少,透彻又干净。

  谢之容的手滑落。

  这只手应该要落在萧岭喉咙上的。

  其实用剑更简单利落,但是不知为何,谢之容不想用剑。

  因为萧岭抬头的动作,这只手极自然地落在了萧岭扬起的脸上。

  铁甲漆黑,而帝王的面孔细白。

  两厢对比,形成了极其精妙的反差。

  似乎太冷了,萧岭瞳孔缩了一下。

  像一只,受惊的猫。

  两人一时无言。

  晨光愈发耀目,已经要盖过殿中的烛光。

  “顾廷和还……”

  一只被包裹了铁甲的手指压在了萧岭的嘴唇上,示意萧岭停止。

  仿佛只要萧岭不说,没有与他达成什么交易,那么他毁约,就成了一件名正言顺的事。

  “想活着吗?”谢之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粗粝。

  被按住了嘴唇的萧岭轻轻点头,没有试图再开口。

  谢之容觉得自己或许疯了。

  萧岭的点头,像是某种首肯。

  萧岭想活着,并且能为活着献上一切。

  那么,为什么要拒绝?

  晨光落入谢之容的眼中,使眼眸颜色看起来有些透明。

  不像是人类,倒像是,什么能一口咬断人喉咙的野兽。

  这只野兽,将视线,落在了萧岭的喉管上。

  他在萧岭惊疑的目光中俯身。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今天满课,刚摸到键盘不久,不好意思。

  本来想直接放到明天更新的,想了想又放出来了。

  啾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