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收拾完,俞北没让时骆送自己,一个人坐车回了家。临走前,时骆把药和海底世界DVD仔细装好,塞到他手上。
到家时房翠翠正端坐在沙发上,电视也没开,应该是一起来就在这儿等他。
他喊了声奶奶,房翠翠立马要站起身走过来;太着急,忘记脚崴伤了,哎呀一声,坐回沙发。
鞋也来不及脱,俞北跨步到房翠翠面前,扶着她膝盖问怎么了。
房翠翠摇头:“没事儿,崴了一下不要紧,昨天小时带我去过医院了。”
想到伤的来源,俞北又气不打一处来,叹了口气,从带回来的小包里掏出红花油,坐到比沙发略矮的小板凳上,捞起奶奶的腿垫在膝盖上,替她按摩有些肿胀的脚踝。
房翠翠盯着孙儿伤痕累累的脖子,和红肿的嘴角,喟叹道:“昨天怎么处理了?”
“我说他数次上门骚扰,上次弄病了家里人搞得现在都在住院,这次又推倒我们家老人。不知道能关几天,不过最近应该是不会再来了。”说着想到什么似的,“哦对,罚款忘还给人家了。”
“那你抓紧还给人家,这两次都麻烦小时了。”
“知道。”
“钱够不够?”
“够,你不操心。”
房翠翠应了声,张张嘴,欲言又止。
“翠翠你怎么想啊?”俞北直接问道。
“我有什么好想,反正都各过各的,他造成的伤害做什么都不能弥补,更何况你看他有要弥补的样子?”房翠翠鼻子出了声气,“不知道从哪个亲戚那儿问到我的电话,一听是他就再没接了。也不知道怎么又摸到这儿来了!你说说他怎么这么厚脸皮?我都不想承认我生出来这么个东西!”越说越气,身体随着音量的增大上下起伏。
俞北用干净的手拍拍房翠翠的背:“不气了不气,不怕他,以后见他我就打他一次。”
房翠翠顺顺胸口,“那不行,你大好青年的不能再进局子了!”指着俞北说:“昨天你被抓走我吓都吓死了,你要想我老太婆多活几年就不要冲动了。”
“我已经一忍再忍了,实在是——一想到我妈……打死他的心都有。还来问我们要钱?还说我们过得不错?”
提起儿媳,房翠翠情绪也有点儿波动,喃喃道:“馨娃子太造业了。”
家里一下陷入沉默。
房翠翠语气严肃叮咛道:“反正,你不要冲动,你是我们全家的指望。千万不能因为臭虫毁了自己。”
俞北点头没有吭声。
他理解奶奶心里不好过,两边都是骨血相亲的关系;亲手带大的孙子和亲生儿子,以及一直以来都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的儿媳。相安无事,不再二次伤害,大概奶奶应该永远也不想主动提起这个人;不提不问可能还带有一丁点,或许是期望吧。但现在显然失望至极,只当作普通仇人一般,恨上了、骂上了。煎熬几年,最终从心里划掉这个人。
洗干净手俞北坐回桌前,他还有别的事儿要处理。付博延刚打电话说已经找好导师,问他怎么样。俞北说自己还没定,付博延提醒他尽快不然想选的导师都没有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还有的选吗?从包里掏出已经皱成一团的名单,原本他想选的口笔译翻译理论与实践或者翻译学,可负责这些的老师没有一个收他。俞北觉得跟口笔译翻译沾边的,大概他都没法儿选上了吧。
郭青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俞北皱起眉头想着莫非他要剑走偏锋?之前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文学翻译,跨文化翻译研究,如果郭青拿准他不会选这个,试一试的话极有可能会成功。他立马收拾东西赶去学校,万一运气好还能加到这个梁教授手下。临走前装了几份比较有自信的翻译作品以防万一。
准备出门的时候从镜子瞥到脸上的伤,俞北叹气一声,回去找件高领长袖又戴了帽子勉强遮了遮。
前期凿墙改格局、屋顶重新做防水基本都已完成,现在就轮到时骆解决地板墙面和家具的问题了。
早上到办公室,团队开了会,定下选用的材料。为了节省经费,明天时骆要带助理和小徒弟去收木材;老房子拆下来的木头便宜不少还结实,只要再稍稍加工就能变成精致的家具。
散会后,时骆专心画起家具设计图;一笔笔勾画家具的样式,一点点在电脑调着尺寸。跟俞北相处一夜,灵感简直蹭蹭迸溅,尤其还意外得知俞北喜欢海和水之类的意象,那么之前选的蓝色系也正好可以供他发挥一下。
想到俞北,又顺手给人发消息关心两条,不要忘记涂药也不要吃发物之类的云云。
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每条神经都是愉悦的,时骆乐呵地画着草图。
“咚咚”响起两下敲门声,曲暄推门进来,吹声口哨,“终于见到您本人啦,可真不容易。”
时骆乐着抬头,“我可天天都来上班,没缘分那是真没法儿。”
“瞅你那劲儿,”曲暄拖出椅子坐下,懒洋洋地问道:“听说你手上就剩改造节目那个活儿了。”
时骆盯着图纸,总觉得茶几的形状画得怪滋辣味的,分心昂了声道:“是啊。”
见时骆无心搭理自己,曲暄凑近,把胳膊撑在桌上问:“还听说你打算自己掏腰包垫钱给人换材料换家具?”
时骆擦掉一条线,笑笑:“我徒弟怎么这么大嘴巴。”
曲暄好奇:“你怎么知道是小徒弟。”
“小助理一般懒得管我闲事。”
“你这是在暗指我也在管闲事?”
时骆放下笔,抬头看着曲暄,笑道:“那哪儿敢。”
曲暄哼了声,靠在椅背上,“我就纳闷,刚开始你还不想接,现在又这么上心;你花你自己的钱我是没意见,难不成我们跟人签三期,你期期都这样吧?”
时骆摇头:“不啊,我只做这一期,剩下都归你。”
曲暄睁大眼睛,“你搞什么出场即巅峰的悲壮戏码?”
“去你的,本来你签之前我就说不做,是你出差我才替了一场。而且,”时骆说,“这期也只会登我们公司名字。”
“你不署名?”
“不。”
“搞不懂你,”曲暄开玩笑说,“那你干脆这个也给我呗,反正才改格局。”
“这个不让。”
“?”曲暄表情变了又变,没说出话。
时骆笑道:“我喜欢这个委托人,你还不得给我个机会献献殷勤?”
“你追人?”曲暄高八度地惊讶道。
“这就算追了?单方面喜欢人家而已。不然你说我为什么想给他换好点的材料,”时骆撇撇嘴,“不过还不是被节目组阻止了。”
曲暄知道时骆的性取向,但这是他们认识快五年来第一次听他提起感情上的事儿,曲暄直觉到这应该是时骆为数不多感到喜欢的人。老实讲,他不赞成没什么感情经验的人一腔热情主动付出,不知道度太容易一头扎进去,用力过猛受到挫伤;更何况还不是很大众的取向。
沉吟片刻,曲暄问:“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都说是单方面喜欢了。”
“他是吗?”
“应该不是吧。”
曲暄想大力敲时骆的脑壳儿,果然吧,说什么来着!八字连一点都没下去,就已经要掏心掏肺掏腰包了。他叹气道:“傻东西,你不是被骗了吧。”
时骆不在意地笑笑:“他又不知道我喜欢他,怎么骗我?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这幅坦然的样子倒是让曲暄不知怎么说下去,“随便你吧,自己看清楚点,别一头扎太深,后悔的时候拔都拔不出来。”站起来又盯着时骆看了一会儿,时骆依然是没什么反应地挂着笑,曲暄骂道:“笑什么笑,今天看你笑只觉得心烦。”
时骆乐道:“行了,你忙去吧,我这么大人了心里还没数吗?”
“不是你有数没数,只是感情这事你知道吧不是有数就能行的,你要不再想想我这有好多跟你同好的朋友,肯定有不比那小孩儿差的。成熟条件又好的,至少不用你主动去贴。”
时骆依然笑着,却正色道:“他没有让我贴他,不论我做什么都是建立在我自愿的基础上。他什么都不清楚,也不是那种人。”
曲暄觉得时骆简直鬼迷了心窍,这会儿俩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叨叨着:“你看吧看吧,倒时候你自己哭都没眼泪的时候千万不要来我面前,你看我不……”出了时骆的办公室。
时骆听曲暄念念叨叨还一脸自己没救了的样子,还是觉得有点可乐。摇摇头继续画设计图。
中午饭都没去吃,曲暄本来想来叫时骆一起吃午饭,看到他一脸沉醉,笑意吟吟画图就懒得搭理他了。时骆也不想在俞北的问题上跟曲暄过多掰扯,正好乐得轻松。
刚快下午四点,时骆就完成了茶几、餐桌、还有几个灯罩的稿图。对着稿图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拿起电话给邢储打过去。
之前问过邢储可不可以借用和他们工作室合作的家具加工厂做自己的设计,邢储自然答应,还说自己最近也在动手,如果他愿意来两个人还能一起做个伴。
时骆声音都透着笑,“在忙吗?”
邢储接起电话,背景闹哄哄的,“等一下,”大概是走出工具区,刹那安静下来,“刚在忙,你准备好了?”
“我先整了茶几和餐桌还有几个灯罩,别的我还在弄。”
“可以,先慢慢做,其他的画出来再续上。”邢储应两声,“你什么时候来?”
“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基本上这段时间都会在这儿,你今天来都行。”
时骆笑了声,琢磨一下,“今儿不行,我妈让我回去吃饭,明天吧,明天我去一趟旧木市场了,直接去你那儿。”
“行啊,叔叔阿姨旅游回来了?”
“是啊,潇洒得很,一跑就十天半拉月。”
“他们嘛,怎么高兴就怎么来,挺好。”
“我也这么说,那先这样,明天见。”
“嗯,挂了。”
到了下班时间,担心回爸妈家会堵车,时骆立马收拾好东西走向停车场,临到公司门口,见曲暄办公室灯还亮着,又一晃上去硬要烦他一把。
推开曲暄办公室的门,时骆欠嗖嗖道:“曲大设计师还没忙完呢,”又假模假样叹气,“就不像我为爱‘唰唰的’动力十足,建议赶紧找个对象哈。”
曲暄哭笑不得:“赶紧滚蛋,别搁这儿讨嫌。”
时间卡得正好,刚要有堵车的趋势,时骆就已经到了。
时骆一个人住的家特意买在离父母不远的地方。当年搬来这里时候,这小区还叫什么雅苑,现在也逐渐变成老小区了;时骆问过爸妈要不要换房子,他们说好不容易才在这儿住惯,跟周围邻居都混熟了,平时一起打打牌也方便。再说,也住不来什么现代化的复式,像时骆那样的,每天上下,嫌腿酸。时骆只好随他们高兴。
开公司后,时骆第一个案子就做的是这间房。当时家里俩人还因为风格问题争执不下。妈妈骆虞岚一直很羡慕姐妹家的欧式装修风格;富丽堂皇的,邀请大家来做客又场面。爸爸时鹤竹嫌弃妈妈偏好的风格过于花俏,浮夸还不耐看。那争论的架势大有“你不依我咱们就离婚”的意思。
最后,时骆把自己原来的房间让出去,给二老一人安排了一间房,要欧式的有欧式,要传统中国风的有传统中国风;你们要的我统统兼备。书房稍微修改下,为自己嵌了个隐形床进去,免得万一回家没地儿睡。客厅等公共区域综合了两种风格的主要元素,既给了骆虞岚想要的排面,又满足了时鹤竹讲究的耐看。俩人第一次回家后具是夸奖时骆搞得好,这么多年花出去的学费倒是看到反馈。
虽然让二老分了房,但家庭和平被维护,二位的感情问题就等他们慢慢解决吧。
不过看俩人近些年总是蜜里调油地出门旅行,嗯,问题不大。
回家时,骆虞岚正在炒菜,时鹤竹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时骆笑嘻嘻地走到厨房门口,“才一起玩一圈回来还没腻歪够啊?”
一看儿子回来了骆虞岚就把锅铲扔给时鹤竹,佯装生气地呲时骆:“不许笑话你妈,”眉开眼笑地挽着他胳膊往客厅走,“咋两个星期没见我儿子都瘦了呢。”
“你还知道两个星期了啊,还知道你有个儿子呢——你朝哪拽,我还没跟我爸打招呼。”
“不用打了,一会儿总要吃饭的。”骆虞岚笑眯眯道,“什么话,你妈我可是,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记挂着你呢。”
时骆挤着眉毛看她。
骆虞岚戳着他的眉心说:“别做怪表情,年纪不小了,容易有皱纹。”
时骆心累:“我二十七不是三十七。”
骆虞岚啧道:“这回我和你爸跟的团,一圈问下来,我跟你爸年纪最小。但说到孩子竟然你年纪最大,哦,而且还没对象。”
「我被迫生早了也是我的错?」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是:“那还不好?我年纪大能支援你们出去玩,你们年纪小在里头最靓最年轻呗。”
骆虞岚长得好看,年轻时就打扮得干净,性格也干脆利落;大概是不拘小节惯了,没什么烦心事,加上保养得当这些年都没怎么变。时鹤竹年轻时候属于严肃,性格略闷习惯性严肃的气质型文化人;跟骆虞岚在一起久了受到影响,“正经”跑走不少。
“那倒是,”骆虞岚问,“所以你有对象了吗?”
“……”
骆虞岚看时骆沉默不语,嫌弃道:“我看我儿子条件也不至于吧,这次出去碰到好几对小男孩牵手走在街上,”感慨说:“国外果然是要开放不少,实在不行到时候你再去你上学的地儿看看。”
“看什么?为了让我找对象还把我推国外去啊?”
“傻蛋儿,你可以把人拐回来啊。”
“……”时骆感觉有时候没代沟也挺有压力,赶紧转移话题到正事上,“你上次说的那个,老年人喝了对高血压好的茶家里还剩不剩?”
“还有两盒没拆的。”
“那都先给我吧,赶明儿我再给你订。”
“行啊,”骆虞岚想要两盒茶叶的事儿还这么客气,觉出不对来,“是哪位高血压、老年人,需要这个啊?”
“吃饭了,过来盛饭。”时鹤竹正巧端菜出来打断他们的对话,解救出时骆。
时骆赶紧起身,“爸喊吃饭了,快吃饭先。”边说边溜进厨房帮忙盛饭。
骆虞岚哼了声,跟着走到餐桌前坐下。
三人吃饭,骆虞岚跟时鹤竹坐一边,时骆单独坐另一边。
“这个好吃,几个星期不做饭,我爸也没手生。”
骆虞岚默默补充道:“那是我炒的。”
“……”时骆差点噎死,“您炒的,好吃,更好吃。”
时鹤竹瞥了他们娘俩一眼,“搞什么你们两个?”
骆虞岚把碗放到桌上,胳膊肘怼了时鹤竹一下,“老时,你儿子要拿你的茶叶献殷勤还不老实交代情况,你说这茶叶还能给吗?”
时鹤竹一脸懵,眼神来回扫着他俩,“什么茶叶,献什么殷勤?”
“那个对高血压好的茶叶,你儿子刚问我要。”
“那你就给他呗。”
骆虞岚啧地扭了时鹤竹一把。
“你拧我干啥?”
时骆在桌对面噗地笑出声。
“你怎么这么不懂眼色,”骆虞岚说,“这肯定是有情况啊,不然怎么会拿家里东西出去卖乖讨巧。”
时鹤竹低头扒饭,没有做声。
“行了,没有卖乖。刚巧就是要去看望一个老人家,”时骆一滞,又坦白道:“又刚巧,我喜欢人家孙子。”说完还是有些紧张观察爸妈的表情,尤其是时鹤竹。
时鹤竹听罢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继续端着碗吃饭,看不出情绪。
骆虞岚很欣喜,“哟我们家木头开窍了?还知道追人了!”又用胳膊捅捅时鹤竹:“诶,我说你听到没啊?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时鹤竹啧一句:“听到了,一个桌上吃饭,我又不是聋子。”
骆虞岚也没被影响心情,又端起碗:“挺好的,待会儿你就拿走吧,不够了你再跟我说,缺啥你也都跟我说。”
时骆冲骆虞岚笑:“谢谢妈。”
好不容易挨到时骆扒拉完碗里的饭,骆虞岚迫不及待把他拖到客厅坐下,“来,妈问你几个问题。”
“问。”
“你说的这个男生,干什么的,多大年纪?”
“二十出头呗,大四学生马上要毕业了。”
“行吧,这样我稍微放心点儿。”骆虞岚说,“现在什么进展?”
“就,”时骆来了个大停顿,说:“没有进展。”
“烦人,一边去,”骆虞岚说,“那就是暂时还没影儿的事儿,等你什么时候有苗头了我再详细了解了解。”
时骆笑了:“您担心什么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骆虞岚斜睨时骆一眼。
“嘿,这谁把我卖了?”
“德行,”骆虞岚笑笑,“反正你正正经经谈恋爱我不会说什么。事情已经这样了,就踏踏实实正儿八经地给妈向前冲,听到没?”
时骆乐道:“遵命。”
看着他妈的笑脸,回想到以前。那事儿之后他们全家搬来芒吉再没回去,父母没有一丝埋怨;后来他告诉他们喜欢男生,他们也尊重他的选择。在他爸沉下脸不说话的时候,他妈还帮着开导。
“妈,谢谢你。”
骆虞岚拿茶杯的手一顿,继续端到嘴边抿一口,“我谢谢让你喜欢的这个男孩儿。出现得真棒。”
临时骆回家前,骆虞岚“逼迫”时鹤竹亲手把茶叶递给时骆。
时鹤竹把时骆送到门口,时骆穿好鞋后回头接茶叶,就看见他妈站在他爸背后挤眉弄眼。
时骆笑道:“谢谢爸。”
时鹤竹应一声,慢悠悠说:“到人家家去,礼貌点。”
被他爸的表情逗乐了,时骆答应道:“会的。过两天我再回来吃饭。”
“路上小心。”
时骆跟俩人挥挥手关上门。
在车里,想起他妈之前夸俞北出现得真棒,不禁笑了笑。可不,出现得这样好,跟一场注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