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公文压着账本被狠狠拍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原本兴致很好的皇帝看着下方王肆和一旁一反常态站姿笔挺沉默不语的岳明归。
除了之前二人解释来龙去脉时皇帝问了几句,此后就再无一词,皇帝看了一眼大内总管。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大内总管自觉带着王肆退了出去。
“你大哥他是不是还在记恨朕!?”
胸膛起伏的幅度逐渐平缓,皇帝缓缓坐了回去,目光似落在岳明归身上,又似透过他回想往事。
岳明归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正色道:
“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这背后……许有隐情,还需仔细调查。”
烛泪一滴一滴流下,殿中静默许久,皇帝才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又很快恢复沉厚:
“明日清河进宫,你带着朔方军的半块虎符,去并州一趟。
查清楚是否真有私兵,人数多少,如果朔方军守军将领变心,朕准你生杀之权,便宜行事。”
岳明归伏下身。
“儿臣领旨。”
马车停在青风阁门前,岳明归上楼寻人,被告知寒江公子已经离开阁里。扑了空的岳明归心里一跳,转身直奔府里回去。
昏暗天边蒙上一层灰蓝,纸窗上人影清晰,烛光暖黄,剧烈跳动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他缓步走了进去。
韩江清正靠在榻上看书,暖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渡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发出轻微细响。
静夜沉沉,冷月溶溶,白净胜雪,清雅脱俗。灯下看美人,正是“绝色千秋无,应是谪仙人”。岳明归有些痴了,只觉心尖打着颤、泛着痒,空落落的缺了些什么,直叫嚣着要他填补。
听见声响,韩江清放下书抬头看他。
不等人吩咐,小厮已经端上了饭菜,岳明归摆了摆手,只道在屋里就好,又眼巴巴看着韩江清。
长发披散,韩江清只用了些清粥小菜,岳明归有些欣喜,觉得今日的阿清有些温柔。
“何时动身?”
饭后,韩江清又坐回榻上,翻着书页似无意问道,岳明归收整东西的手一顿。
“明日,长姊入宫后,我赶奔并州。”
他话音拖长,有些犹疑,不过片刻又接着手上动作,直起腰回身看韩江清,却正对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酸涩、决绝、迟疑……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又转瞬即逝。岳明归停下手中动作,向韩江清走去,身形挡住了半数光源。
“师兄,你是不是……你受伤了!?”
岳明归弯腰低头凑近,韩江清微微低头,颈前尚未彻底消肿,他散了长发挪走几盏蜡烛,就是不想被岳明归看见。只是这一躲闪反倒让岳明归看见他脖颈上的一点红。
温热的手指落在颈侧,韩江清抬手摁下,岳明归默默看着他,终于松开手,转身离开。
听着脚步声消失,韩江清收回目光,继续看书,只是书上每个字都难以入眼,乱糟糟的打着架,连带着心里也乱糟糟的。
默默吸一口气,能听见窗外风声,韩江清静下心来,又听得脚步声靠近,下一刻手指轻抬下颌,一点黏腻贴上脖颈。
岳明归去而复返,拎着两个酒坛子和一盒消肿的药膏回来,就看见韩江清看着书,只是还停留在离开前的那一页,他心里一动,径直走了过去。
撩起两侧黑发,韩江清仰颌让岳明归上药。岳明归推开矮桌,贴上前去,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薄薄衣衫下的温度。
等了片刻,韩江清仍未等到岳明归发问。只感觉对方手指若即若离贴着皮肤,尤其是凸起的喉结,被他把玩一样发着痒。
喉结滑动,韩江清抓住岳明归不正经的手。
“可以了。”
被抓住了手,岳明归从善如流放**膏,拿出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手指,慢条斯理的动作让韩江清有些手痒。
“师兄,不若你我一同离京如何?”
或许是察觉韩江清微妙的心理变化,岳明归扔了帕子,手腕一转反手扣住韩江清手臂欺身向前,迅速在韩江清眼里放大。
呼吸纠缠,韩江清垂眸看他,目光似牵着丝。只是被默默看着,就让岳明归心上发紧,他等待着回答。
“我在家等你回来。”
很轻的一句话,便是拒绝。
岳明归不出意料的点点头,松开手就要起身,韩江清舒气,可紧接着房屋倒转,矮桌被推到地上发出一阵杂乱声响。后脑被人手垫着,整个人躺在榻上,岳明归居高临下看着他,眼里情绪翻涌,亮晶晶的。
“师兄刚刚说什么?在家等我!?”
身后要是有尾巴非得摇上天,岳明归兴奋激动的看着他,眼睛睁圆,一副傻乎乎的天真样子。
“……你先松开。”
被炽热目光盯着,韩江清动了动手指,明显是逃避问题,岳明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低下头使劲蹭了蹭,撒娇一样哄着韩江清把话说清楚。眼看着衣襟被蹭开,毛乎乎的脑袋拱着,韩江清终于忍不住,抽出手推人,自己坐起来整理好衣襟。
“并州与匈奴接壤,过了五原便是边关。此去朔方,完事小心。”
微弱烛光下,韩江清垂首而坐,面颊染上红,虽言语简单,但确实是关心自己,岳明归心里暖乎乎的。
他起身不等韩江清反应便揽住他脊背拦膝抱起,顺手拎着两个小酒坛子,飞身上了屋顶。
吹着舒爽的风,脑子一热的岳明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摸了摸鼻子,脱下外袍给韩江清披上,又飞身回屋拿着毯子上了房顶。
“老宋做的药酒,不伤身。”
意识到没拿碗,岳明归偏头讪笑一下解释,干脆掀了盖子,握着坛子边沿大口灌。
明月高悬,韩江清看着他的动作,也揭开盖子闻了闻。是上次的药酒,知道自己酒量的韩江清眨眨眼,只小口啜饮起来,怎么看怎么高雅,和岳明归的洒脱随性完全不同。
“师兄大概是不记得了,少时你我也曾如此,屋顶赏月……谈心。”
初听还有些惆怅回忆往昔的意味。韩江清偏头看着越挪越近的手,默默转过头去赏月。
岳明归余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此时便光明正大的扭头看他,看被月晖轻柔抚过的脸颊、如远山横波的眉眼,看他等了十二年的人。
他又灌了一口酒,药酒劲力十足,只觉浑身发麻的BaN热,韩江清也掀开了毯子,红晕悄然攀上面颊,他偏头看他,眸中水光潋滟。
如此月色,如此良辰,岳明归想要开口向他确认一件事,却又胆怯起来,只嗫嚅着全无平日轻佻。
“师、师兄……你……我……”
月光照拂,似水柔情。韩江清只看他一眼便全然明白,只是他无法回答,应该直接断了他的话头。
可伸出的手鬼使神差的转向摸向酒坛,不住揉搓着手指。见他伸出手以为要阻止自己说下去的岳明归眼睛微微一亮,似得到了某种默许。
于是在这方天地间,月色见证下,他暗暗给自己鼓足劲,这才慎之又慎的开口:
“有美人兮,经年不见,见之忘俗。
阿清,我想带你回家,纵使光阴百代,万劫不复……”
心跳声聒噪如鼓,耳边一片嗡鸣,岳明归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呼吸。这一瞬如永恒,所有一切都以韩江清为中心塌陷湮灭,只有韩江清,他的阿清,在月华下真实的存在着。
四野寂静,瞳孔深深刻着岳明归此时身影,韩江清良久不语。
这几个月来朝夕相处,他并非铁石心肠,自然感受得到对方的小心维护。虽然嘴上轻佻可行为举止并无冒犯,日夜兼守,护自己安全,身上十几处伤疤也因自己拖累,他并非无动于衷。
只是,世事安能如人意。唾手可得不需要付出等价条件的东西,无论如何温暖人心诱人深入,都是现实不可得的虚妄。
他看自己的眼神太干净了,没有需要得到回复的欲望,没有对自己付出的期待,这反而是自己无法给予的。
一旦他离京,就再难回头,世间安有两全法。韩江清仰头喝了口酒,看着岳明归一动不动呆滞着,倾身凑了过去。
药酒不算辛辣,但入口仍显温热,刺激人体升温。这点温度在口齿之间迅速升温,辗转于舌尖,岳明归只觉似在梦里,轻飘飘的浮着,酒坛从屋顶跌落下去,没有人出来。
这一身灰烬血肉,能给你的也只有如此了。韩江清睁开眼睛,情绪再度掩藏,直起身轻笑:
“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如梦方醒的岳明归脸色突然涨红,翕合着嘴唇吐不出来半个字,韩江清看了颇觉惊奇。
“酒太热……夜里凉,我们、下去吧。”
有些羞恼的岳明归清了清嗓子,努力找补,努力恢复到平时模样,可嘴角的笑怎么也抑制不住。见韩江清笑的开心,索性将人用毯子裹的严实,抱回了屋里。
夜里,岳明归粘人的不行,手搭在韩江清腰上不住摩挲,絮絮叨叨的叮嘱他。自己把韩山留下,胡烈随自己同行;若有事就回王府,万事待自己回来解决;至于噬魂蛊自己已派人寻找两生花……一切总会变好的。
晋阳王、岳明允、大乘教……总会解决的。
看着岳明归亮晶晶的眼睛,韩江清落在他头顶的手像抚摸狗子一样摸了摸,然后岳明归兴奋了一晚上。
翌日
清河公主岳明玉进宫时突然病倒,岳明归入宫陪侍,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拉紧车帘驶离京城。
就在岳明归悄无声息出城赶奔并州时,一个消息从草原深处传向京城——新单于阿修伦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