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混沌的江潮里起伏,曾经的少年在岁月轮转中经历动荡、流离,灵魂渐渐沉溺在荒野,曝尸于黑暗中。
“命运既定,你我恐无力更改。”
弯月高悬,花叶承露。悬山顶上,两道瘦小身影并肩而坐。月光如水,温柔的笼在两人身上,教韩江清如何也看不清他们面容,只听得童音寒凉。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万物毕同毕异,师兄何必忧心。”
另一个小童伸了个懒腰,慵懒惬意的赏月。
视线一转,韩江清来到两个稚童中间,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雪白干净的面庞,沉着淡漠的眼睛,下坠一颗小小泪痣,五官稚嫩还没有长开。韩江清隐隐瞧出了某个人的影子,梦境里耳边话音还在继续。
“我有一种猜测,或许可以改变现状。”
“世间于我,并无分别——”
韩江静起身就要离开,似是对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却因小岳明归的下一句话顿在原地。
“全都毁了如何?”
岳明归眺望天际,浓稠夜色吞没了视野内的一切,他偏头看着韩江静,眼里跃动着兴奋莫名的光,明明笑的天真,可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秩序崩坏,潜渊恶龙肆虐人间,然后便会有豪杰英雄出世,斩杀恶龙。
唔,师兄,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女娲娘娘怒斩黑龙,黄帝得夔以威天下……我错了,师兄。”
被韩江静默然凝视着,原本严肃的小岳明归立刻耷拉下脑袋,再抬头就是可怜巴巴的看着韩江静,拽着他衣袖晃悠着认错。
“克制,灼然,别让我失望。”
韩江静低垂眼帘,驻足看他,眼底还有残留的月光。岳明归被这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微光映着,嘴角勾起的弧度渐渐放平。小小的身影迅速伸展成长,声音也低沉起来。
“那么,师兄你呢?”
记忆的小舟飘摇在江面,韩江清沉浸在纷杂的梦境里,拼凑着碎片似的记忆,这一句突然发问如悬梁之剑刺入脑中。
一阵剧痛从四面八方涌来,叫他分辨不清楚这同的来处,寻不到解决的方法。
黑沉沉的天空混着那道月影,一齐旋转起来,搅的他头发昏,身子也发冷,想要挣扎却被人强硬的制服,只能无力眩晕着沉入更深层次的黑暗中。
难以自控之时,隐约听见低声交谈,有热意沿着丹田脏腑蔓延,源源不断驱逐着入骨寒意。疼痛缓缓消解,意识也渐渐回归。
床榻上,韩江清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醒了却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努力抓住那瞬息的记忆光影。
“灼然……”
“师兄?”
低沉含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韩江清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只呢喃道:
“他遇魔了……阻止他……”
说完这话,韩江清闭上了眼睛,缓了好一会才复睁开,恢复了些许清明。
“你刚刚叫我什么?”
岳明归从背后拥着他,手掌隔着单薄里衣贴着他的后背,热意翻涌,绵绵不绝。他轻笑一声松开了手,将韩江清的身体转了过来,两人便对面而坐。
“当年出事后,我闯出宫门去石灵寺找师兄,却只看见满地鲜血……
后来我去拜访知明法师,她说师兄与我缘分未尽。”
岳明归倾身轻轻抱住韩江清。
“我一直在等师兄,如今师兄回来了,怎么又不认我。我真怕你恨极了我,又不肯杀我,如此疏远于我似陌路人。”
闷闷的话音委屈的很,被拥住的身躯僵在原地,温凉的手落在背上缓缓用力,但是他笃定韩江清不会对他如何,又撒娇似的蹭了蹭,檀香晕至韩江清鼻翼,和浅淡药香纠缠在一起。
韩江清垂首敛眉,无声轻叹,附在他背后的手顿在原处。若不知情的人看过去,只见两人相拥,怕会以为是手足情深的感人场面。
“既无证据,也认定了我是?”
窗外清风扬起,吹散斑驳树影的空隙,时间骤然放慢,潮汐起伏,荒原荣枯,所有的波动都藏进了无人看清的眼里。
“我知道的,师兄——”
岳明归仰头看他,闯进他寂静的双眸里,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扣住了咽喉,跌进薄被之中。
“若要认我,便是承认你我世仇,我杀你名正言顺。”
冰凉的手控着咽喉,明明动作间充满杀机,韩江清眼里却平静无波,神情晦暗莫名,如万里冰河。
“师兄若真要杀我,不必等到今日。”
岳明归看着韩江清居高临下,眉目疏凉,只一点泪痣红艳,像血滴似的,他从未想过韩江清长大后的模样。
想起他这些年里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事情,将自己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人间气散尽,只觉得心间那难以言说的苦涩如山,阻断了他通向外界的思路。
岳明归抬手附上凉玉一样的腕骨,和他相比,岳明归简直可以说是炽热了。
他轻笑一下,感受指尖下的脉搏轻缓,好像透过手指,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二者逐渐合二为一。
“密室里你放血救我,阻拦那左协侍,我都知道的,还有那道疤。
你没忘记我,师兄。”
他下定结论道,感受着脖颈上的力道逐渐增大也不挣扎,只对着韩江清笑的灿烂。
“师兄小时候也是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却极是心软。
有一次韩山不知从哪捞了只小狗来,风吹日晒的奄奄一息,请人看过之后说没救了。师兄嘴上不说,但还是抱走将养了半月,才活过来。”
恍然间,韩江清好像又飘忽回到了哪一段梦境。多年前,他也曾执着于寻觅已经失去的旧时踪迹,妄图在一片虚妄中寻得一丝真实痕迹,可岁月留给他的不过惘然。
如今听着岳明归的描述,他好像又寻到某些痕迹,透过层层迷雾,窥探到了一丝生气,那段过去的、鲜活的记忆。
心脏又开始抽痛,每一支血液都在心脏里肆意奔流冲撞,血气翻涌,呼吸急促,目光有一刹那开始虚凝,才想起的思绪被阻断,为了免遭这种痛苦,他只有不看,不想,不回忆。恍惚间,他看着岳明归,嘴里无意识说了句什么。
岳明归注视着韩江清,眼前开始发黑,是缺氧开始窒息了。他注意到了他刚刚的走神、手臂那一霎的颤抖无力,也看到了他开合的嘴唇,刚想张嘴说些什么,扣在咽喉的手就松开了桎梏。
“韩江静早已死在十二年前,你我之间没有瓜葛,别再来招惹我。”
韩江清压低声音道,说完才松开了手指,就要起身,手上却是一紧,接着两人上下颠倒,他被人压了下去。
手腕被单手控着,腰腹落在热烫的手心,膝盖也被强硬的分开制住,难以挣脱。岳明归低头瞧着他,眼底阴影渐渐浓郁,他微微阖眼,再次睁开又恢复了平常。
“师兄真是不念旧情,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可怜我往日诺言犹记耳边,你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眼尾耷拉着,自上而下显出点可怜兮兮委屈巴巴的意味,岳明归无辜的控诉他的师兄。
“?松开……”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韩江清表情空白的推拒,尾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气。
“师兄要报仇,我自然不会阻拦,可大乘教着实不是个好东西,师兄私自救走那个叛徒现在却还能安全的与我说话……那个左协侍很器重你?”
岳明归直视着韩江清的眼睛,虹光覆在棕色眼球上,里面缩着自己的身影,似要把自己吸进去。流光四溢,似一场迷离的梦,岳明归有些走神。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韩江清冷声道,手腕挣脱钳制就迅速弹向岳明归手臂的麻筋。反应不及时的岳明归手臂一麻,单臂支撑的身体重心不稳便倒了下去。
唇角沿着一点温热擦过,似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岳明归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上传来巨力,整个人“砰”一声被推到了墙边,后背结结实实撞上墙壁。
再次抬头,韩江清已经满脸寒意站了起来,手指捂着唇角,一言不发。
敲门声响起,韩山拎着水桶走进屋,感受两人之间凝滞的氛围只作没有看见,倒满水后退了出去。
木门开合发出轻微声响,看着韩江清随意披了件青衫的单薄背影,岳明归如梦方醒,下意识摩挲起唇角,半晌喃喃道:
“这都是什么事啊……”
耳朵不自觉的泛起些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