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真的不用把他绑上吗?"
看着地上因为中了迷药睡得死死的韩山,阿赛有些担心又跃跃欲试的放下手中绳子,疑惑的看向韩江清。
"不用,走吧。"
随手扯下床被子给没了外衣的韩山盖上,接过阿赛递来的面具覆在脸上,不多时屋子里就多了两位王府的小厮。
岳明归此时正接待使团,府中的几个暗探原本负责看守他们,但韩山被留下,为了保护岳明归,尽数派了出去,只余几个小厮。
二人顶着两位小厮的脸,光明正大的从角门以采买的名义出了府,又在后巷换了衣装回到了青风阁。
重重宫阙,弦乐清雅,推杯换盏之间气氛融洽,互市之事也依照惯例商议妥当。
自十二年前云中之战双方和谈,匈奴便以马和市增帛,以马一匹易绢四十匹,动至数万马。
如今匈奴一统十六部,对中原又是蠢蠢欲动,再加上三年一次的大阅讲武就在两日后举行,须卜各作为使臣的意图显而易见。
岳明归端着酒杯,眼睛不着痕迹瞄着殿中各人,心思转动,面上却一副不胜酒力的醉意。不远处秦修伦对着他举杯,岳明归回以一笑,同样回敬,一饮而尽。
出宫前又被皇帝留下说话,待到了宫门已至傍晚,刚登上马车韩山就拿出一个木盒交给他,还告诉他阿清跑了。
岳明归微微一笑,也不太意外,毕竟阿赛每次从青风阁回来都夹带私货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况且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安安静静被看在府里小半个月,如今出去也该有所行动了。
他低声吩咐韩山办几件事,马车慢慢行驶在青砖路上,没过多久又停了下来,车外是秦修伦与胶东王岳明瑾。当今圣上血脉稀薄,至今膝下也只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这位胶东王便是年纪最小的三皇子,平日与岳明归称得上亲近。
"二哥。"
明朗少年站在马车外,笑着与岳明归打招呼,秦修伦也在一旁行礼。
岳明归挑开车帘,又看向一旁已换了平常汉族衣衫的秦修伦,作不解样。
"贵使怎还在宫门里?可是迷路了?"
"不,只是恰巧遇上三殿下,相谈甚欢,不想竟误了时辰。"
见秦修伦摆手,岳明归了然的点点头,转头看向岳明瑾。
"那你们接着聊。嘉和,二哥先走了。"
见岳明归要走,秦修伦急忙上前一步道:
"殿下,秦有一不情之请……”
岳明归也不按常理行事,偏头对秦修伦扯了下嘴角绷出一个笑来,就要拉上车帘离开。
"既是不情之请,贵使还是别说了。"
秦修伦脚步一顿,还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什么,岳明瑾便扬着笑脸凑上前去,在岳明归耳边悄悄耳语几句。岳明归失笑揉了揉岳明瑾的头,也不再为难,请两人上了马车,一同向宫外而去。
"多谢殿下。
秦自小便向往这繁华盛京,未想到今日真到了这,有此荣幸与殿下同行。"
马车里,秦修伦对岳明归表示感谢,得到了对方完美不失礼节的微笑回应。
看着眼前高阁,鼻尖嗅着各种清香混合的岳明归抬手拍了拍岳明瑾的肩头,偏头眨了眨眼。
"我们清善守矩的嘉和怎么来这青风阁了?莫不是要二哥带你开开荤~"
明亮烛光下,红云在岳明瑾脸颊上迅速升腾,他扭头抬眼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他这才放下心来,拽住岳明归低声急切解释。
"二哥!我是来听琴的!
寒江公子每月只登台一次,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自然是要来的。你莫要胡说,若叫父皇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岳明归摆出一副"我虽然不信但是装作相信你"的样子,唏嘘着迈开步伐走进了阁里,任岳明瑾在后面焦急的分辩,没有注意到微微低头的秦修伦被阴影覆盖的脸上露出了什么表情。
迎着阵阵香风,秦修伦打量着久负盛名的青风阁。
只见大厅中间铺着暖白玉砖,金丝掐成的莲花栩栩如生,舞女着层层纱衣,纤腰玉足,曼舞其间。高台上有银红蝉翼纱微微飘摇,二楼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各式姿态,这一切裹挟着欲望和浮沫上虚假的繁华吹向他。
如此奢靡之所……蚀骨柔毒,杀人无形,会侵蚀草原狼群的神智、损坏他们的鼻翼、蒙蔽头狼的双眼。
瘴烟弥漫的丛林不适合苍狼狩猎,广阔无垠的草原才是他们的战场。
一十六部需要的是智慧勇武的头狼。他要有灵敏的鼻子,可以嗅出草原外任何一丝机会;要有精明锐利不会被遮蔽的双眼,可以看穿瘴烟弥漫下的真相和本质。
终有一日,阿修伦的旗帜会飘扬在瘴林深处,狼群的嘶吼会传遍每一寸土地。没有事物可以阻拦他,即使死亡,他也将永远睁大双眼。
远远看着红纱轻扬,秦修伦走上台阶,向二楼角落走去。
此时的高台之上,寒江公子褪下大氅,已安然坐下,乐师舞女停下动作,都有些脸红的不敢直视他。
他接替琴师的位子,轻轻点头致谢后便抬起手抚上琴弦,眼神似不经意掠过二楼角落。
角落里看似饮酒实则一直观察他的人和他视线相接,不仅不闪避,还对他灿然一笑,光明正大的欣赏,尤其是他那双狭长含着清光的眼睛,含笑目光里似别有深意。
寒江收回视线,唤过一旁陪侍的小厮俯首吩咐了几句,继续垂眸轻拢琴弦。
台下的看客拍手叫好,旋即又一同静下来,看着那小厮端着托盘走向角落有些艳羡又期待,这是寒江公子登台前的惯例。
一杯春日醉,醉后一日春。
寒江公子若与哪位客人合眼缘,便赠此酒以示好感。结束后自有人送上帖子,邀客人共赴雅宴,赏月饮酒、谈经论道、诗词乐理……无一不可。也因为如此,青风阁与寒江公子在京城才结识更方名家,站的越来越稳。
众所周知,青风阁虽为花楼,可不止风月,还论风雅,若公子不愿意便不得强迫,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雅俗共鉴之地。在这里,客人是可以被拒绝的。
寒江公子是青风阁的头牌,还生琴一曲,价值千金,广有才名,登台第一日就说明了卖艺不卖身。
若有人以为自己钱权势大心生歹意,绝无好下场。
“可真是位霞资月韵的清隽公子,似天仙下凡,若非不卖身,不知有多少人要一掷千金倾家荡产。”
“听说这位公子与青风阁的阁主关系匪浅。刚开始还有不知深浅的富家公子想出手无礼,大闹青风阁,结果被赶了出去,当天就离奇死了,全身血液流尽却没有伤口,你说多恐怖。”
听着身后两个衣着华贵的商贾悄声谈论,目光落在高台上清瘦身影的岳明归勾起唇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寒江公子他自是听说过,只从未见过,一是他从前混迹欢场,只找姑娘作乐;二是这位公子只月末露面,难见的很。如今看来,露面如此少也事出有因呢。
正想着,就见那小厮稳步向自己这桌。
“这酒,是公子送我们的?”
岳明瑾磕磕巴巴,指着那壶酒有些难以置信。
“是送与这位公子的。”
小厮恭敬递给一旁着中原服饰面部轮廓柔和的秦修伦。
秦修伦看了一眼高台上一身白衣胜雪、轻纱覆面的寒江公子,看着清澈可见杯底的酒液眼神幽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见秦修伦饮尽杯中酒,寒江公子这才勾动琴弦。琴音如流水,明明是靡靡之音却又泠然清越,似携着清风穿过充满欲火、漆黑浓稠的夜,引燃了灯海化作业火,黑夜在他指尖融成华莲,灼烧、绽放……
《同安察祖十悬谈》里说:问君心印作何颜?历劫坦然无变色。须知本自灵空性,将喻红炉火里莲。
本性灵空,非人传授,乃不言之教;灵知了了,真空湛寂,坦然而常在;五浊恶世,火中华莲,不生亦不灭。
角落里岳明瑾听着这如火中莲一样,在靡乱、浊欲之中依旧保持洁净、灵空的琴音,呆立原地有些怔愣。
一曲终了,人们沉醉其中,久久不语,恍然回神,夜色又浓了几重,台上的人已然消失了踪影。
正是"挥手弹素琴,听声洗客心。不觉夜阑深,明烛暗几重。"
良久才有人出声感慨道:
“如听仙乐,不枉来此一遭,寒江公子果真名不虚传。”
周围的人这才活跃起来,言语间总离不开那个仙资玉骨的寒江公子。
此时楼上的韩江清刚取下面纱,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三粒药丸服下。心腑仍在隐隐作痛,韩江清越发感觉疲惫。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1]今日这一曲实在是耗费心神。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红莲业火灼尽地狱罪人,却焚不尽人间恶念。这浊世乱流里,谁又能独善其身?
马槊举起又落下,溅起一片血红,环刀挥砍,停在空中是死前的凌迟。午夜梦回,那一轮血月隐在雾后,模糊又清晰。
纵使记忆消散,也始终牢记,血仇必以血洗刷,我愿身化业火,焚此浊世种种。
命运催生幸存者成为棋手,棋手操控棋子,可谁又知道,所谓的命运,是谁改了谁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