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渐升,庭院里的梨树白日里相继开放,枝丫上坠着一朵朵花苞,盛着一盏盏月光,伴着清风漫过窗边房檐,悄悄落在两人身上。
"是啊,阿清这么厉害,当然要看牢一点~"
刚迈进屋里的岳明归笑着回答,待小厮下去后,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毫无破绽的脸,又倾身靠近。
"照月裙摆的脚印,是你踩的吧?明明可以击退她却只闪避,阿清好厉害啊。"
韩江清好似没听见,转身就要离开,被岳明归一步横跨挡在身前,一手拦去去路。
"你究竟是谁!?"
一向闲散的岳明归露出锐利的目光,紧紧捉住自己,韩江清看了一眼被他挡住的房门,又迅速移开。
"灼然这名字只师兄知道,你不仅与卫骐有仇,还会师傅的风鹤步。
那日夜里你替我解毒,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空气被寂静渲染的越发浓稠,带着热的目光迎上漫无出路的寒江,半丝不输。明明只过片刻,却好像无穷无尽的时间穿梭而过。
"你问我是何人,那十二年前韩氏满门抄斩,你又为何救下韩山?"
韩江清轻舒一口气,微阖眼帘,复又睁开,手指在袖子里慢慢捏紧,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知道韩山?"
狐疑又警惕的目光落在韩江清身上,他漠然回视,窗外摇动的黑影映入眼瞳,又消失在一片虚无之中。
"是,我知道…
他是将军府老管家的幼孙,自幼跟在将军独子身边,虽为伴读,情谊实笃。"
见他对当年将军府里一个幼童的事情都如此清楚,岳明归越发怀疑。
"你又如何认出我的身份?"
韩江清目光落在他左臂,平稳语气中夹杂着说不清的复杂,手指在袖子里收紧。
"你左臂上的齿痕,与表兄手臂上的相同,那是你年幼毒发,失了神智留下的,后来为表歉意,你又在相同位置自刻印记。"
见韩江清称师兄为表兄,岳明归惊愕的想到了一个人。
"你,你是江饶!?"
韩江清闭了闭眼,轻轻一甩宽袖,后退了一步,似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十二年前,大将军在北舆接应吸引匈奴骑兵南下的中郎将,但在武泉被袭。途中粮草被人下毒,有人泄露军情,这才不得已退守云中。"
韩江清的视线落在缠着布条的左手上,心思逐渐转向了别处,喃喃说着。
"我自然,要查个清楚……"
看着陷入自己思绪的韩江清,岳明归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到底未再开口。
春水居里,不远处客房灯火尽灭,岳明归合上窗子,于是夜风被隔在窗外,屋里火光温暖。
"殿下。"
韩山走进屋内,手里拿着一叠信纸,岳明归接过,走向桌案一封封拆解。
"这个阿清两年前才入的青风阁,以他的相貌才气本应有些名气,但正赶上寒江公子入阁,因此名声不显、存在感很低。他与人来往甚少,查他的来历费了些时间。"
岳明归一封封看过去,拿起一张单子表示疑惑:
"他当真接待过这些人?"
"……殿下,他习琴艺,是清倌。"
想起岳明归前天纨绔至极的作风,韩山低了低头。
"难怪……"
想起阿清那条浸了药的衣带,岳明归似有所悟的点点头,继续翻下一张。
"城西的园子,叫阿赛的小孩……这个海棠是与卫札一起的那个海棠吗?"
“是,听说五日前,海棠病故了。”
岳明归有些惊讶的抬起头,默然半晌后用毛笔勾画几笔,突然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
说罢重新写下几个名字,不时添些内容。看着岳明归梳理着各条信息,韩山低头轻声询问:
"殿下不信他今日所说?"
"信?怎么不信?
风鹤步、伤疤、你的身份都是对的,只一条有漏。"
岳明归捏着信纸的手一顿,眼睛一瞟看似镇定的韩山,继续低头看信,一边给他解释:
"风鹤步入门不难,但要大成必要打好基础。
师傅向来严肃认真,绝不会拔苗助长。
十二年前江饶还不到七岁,又如何学的了这门步法。"
"况且……江饶我曾见过几次,性子随中郎将,顽劣随性有些冲动。
真正淡如冰霜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他……"
烛火噼啪闪着灯花,光影晃晃悠悠的浮动着,将岳明归最后一句话也藏进了幽深。
想起他梦中呢喃的那句灼然,和刚刚所说的身份,岳明归怔愣的瞧着一张张信纸,目光落在上面,心思早就飘远了。
对陈年旧事如此清楚,却谎称自己是江饶,他到底是谁?岳明归心里隐绰有了猜测,却犹疑着不再想下去。
"明日把那小孩接过来,派人盯紧他的动向。"
岳明归回过神来,恍若无事的吩咐韩山,目光集中在一个名字上——寒江公子。寒江......阿清......
记起在地下室里与那个左协侍拿走的信,岳明归直觉那些信里有大乘教计划的关键信息。
"卫札那边,大理寺查的如何了?"
大乘教成立于前朝末期,煽动百姓蛊惑人心。后来有传言说教主与前朝皇室有牵扯,故自前朝覆灭起,大乘教便隐了踪迹,不再频繁活动。
然前朝末代皇室只一位荣昌公主,城破之时死于宫中一场大火,尸骨无存。如今大乘教再次潜入京城,意欲何为?
"在卫札尸体里发现了疑似底也伽的药物残留,虽然确认他常年服用与大乘教必有勾结,
但对于卫骐,没有证据,谁也不敢指认他有勾结之隙。"
想起密室里左协侍扔给卫骐的那瓷瓶,和卫札背主偷偷服食底也伽的话,岳明归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
"那我来给这位卫大人点个火。
教人去黑市上散播消息,随便团点什么黄连球子,就说是……卫札遗物,大乘圣药,服之可见仙人,顺便给大理寺**口风。"
韩山领命下去后,屋里只有翻阅纸张的细碎声响,屋外夜风渐起,摇乱一树枝叶。
第二日一早,韩山便去将阿赛接了过来,岳明归一反常态的极为正常守礼复己,不再打扰韩江清但也限制他出府,他与外界唯一联系的出路就是阿赛。
看着除了几个小厮空空荡荡的王府,和每日贴在院墙下弹琴哼曲的伶人,韩江清总算知道外界关于“安平王金屋藏娇,将赎出花楼的姑娘都藏于王府夜夜笙歌、把酒言欢”的传闻是怎么来的了,一时还有些佩服岳明归自污名节的手段。
一晃过去十多日,时间到了四月二十七。
看着水面倒映自己的面孔,韩江清伸手进入木盆,于是波纹皱起。
他擦净手上的水,接过阿赛递来的暖炉。
释颜改换容貌的作用最多只能维持半月,月底匈奴使者入京,他必须离开王府,是得想个法子了。
不过没过多久,便有消息传来,免了他想法子出府的麻烦——皇帝派安平王接待使团。
烈日悬天,鼓声阵阵
朱雀大街上人群簇拥挤在两侧,每隔几步便有黑甲武士威严执旗伫立,谁胆敢跨出一步,立刻处置。
打扫的干干净净以水除去浮土的大道中央隐隐有震颤之感,只见道路尽头有一片黑色的骑兵像树丛一样缓缓移动。
一众面目粗犷人高马大的匈奴人中,领头的一身灰色长袍,既眉眼深邃又面部柔和,倒有些中原的血脉,显得极为突兀,那是此次使团的正使——秦修伦。
他身侧袒露右肩的壮汉脸上一道凸起刀疤从鼻梁斜掠向下,身形魁梧健壮,四肢肌肉蚯结,蕴藏的力量可以撕裂一匹狼,在沙漠里匍匐奔跑。眼神鹰一样充满锋利的血气,是真正在死人堆里厮杀过的人才有的杀气,若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上,除非自己身死,否则一定要紧紧攫取住猎物。
自十二年前云中之战双方停战后,匈奴原本安定了几年不敢再犯,但最近几年一统边北一十六部,屡次骚扰边境,便有他须卜各的手笔。
在夹道百姓嘈杂关注下,使团队伍走进了东华门,两边仪仗队伍持着各色旗帜风幡,迎着风飘扬,金银漆线在阳光下晃着闪,威风的紧。
过了东华门,就见一众人中有人着玄色暗纹华服,头戴金冠,面容俊逸,嘴角始终扬起点笑的弧度,懒散松弛。
须卜各虽为武将,但对中原各方也多有了解,自然认出来这位便是二皇子安平王岳明归,是风月场所出了名的纨绔,也曾是韩璋的徒弟。
他高坐马上,微微眯眼,尖利的目光盯在岳明归身上,确实没瞧出些什么,只觉得这人是中原典型的狡猾狐狸,皮笑肉不笑。
"软弱的中原人。"
他不屑的移开目光,手指绕了把缰绳,猛的抬头,手臂一扬,脚下使力,向以岳明归为首的人群冲去。
座下那黑玉骏马撒开四蹄,长嘶一声,带着疾风,利箭一般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冲将上去,毫无减缓趋势,身后的人群骚乱起来,两旁武士手持宝剑就要出鞘阻拦。
岳明归嘴角依旧噙着笑,手臂一挥,制止武士动作,看着那骏马冲到面前,前蹄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鼻儿,晃晃脑袋迈了迈蹄子。
"中原人,不过如此。"
看着一众惊慌失态迎候的人,须卜各扬起缰绳甩了个响,蔑笑几下用生硬的腔调说道。
几位迎接使团的官员都面色难看,但面面相觑间有些挫败,毕竟那马失控一样对着自己冲过来,第一反应自然是闪避,只能怒目看着须卜各。
"早听闻匈奴武士是驯马的好手,只没想到如此温顺的天马竟难以控制,真是名不副实。
不若将此马交由我御马菀驯养,也好保证诸位的安全。"
不等须卜各再次打压,就听岳明归轻笑一声,手指落在骏马油亮顺滑的黑色皮毛轻轻抚了抚。那铁马全无刚刚飞驰的烈性,只温顺的晃晃脑袋,亲昵的啃咬岳明归的袖子,十足的温顺样子。
诸位官员一听,这是说匈奴人降不住马,不若我天朝。豁,说的真好,匈奴生活于草原,连马都驯不好,还怎么活,不由低头掩笑。
"须卜各,不得无礼。"
须卜各还想再说什么,就被身后赶来的秦修伦先行插话阻止,他看着对岳明归极为亲近的"铁骝",扫了一眼岳明归,又深深看着秦修伦,长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贵使远道而来,辛苦了。"
岳明归见好就收,微笑着对秦修伦致意,秦修伦平拳行了个匈奴礼节。
"殿下客气,这一路走来,大雍气象繁荣,实乃太平盛世。"
于是双方和和气气的入了馆驿休整,岳明归一路笑着你来我往的,领身后官员看直了眼,没想到二殿下还有如此一面。
与使者拉扯往来的岳明归还不知道,就在他接待使团之时,王府里的韩江清已然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