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山势高峻,万寿山的春日总到得比别处晚些。镇元子习惯了别处春尽时自己方才骑鹿寻幽访香,偏巧此地偏远少有人搅扰,他被鹿晃得困倦,索性闭了目养神。
待到鹿停了,他只当到了五庄观后门,半醒半睡下了鹿,三两步便撞到一物。他睁开眼,见菩提正看着他,再看别处,原来仍在山间。
镇元子退回鹿旁抚着它的头,笑着问道:“你先前设的棋局我还没解呢,你现在来做什么?”
菩提轻描淡写:“帮我卜一卦。”
倒是镇元子听得这句抚鹿的手一顿,当即上前握住他的手诊脉,见脉象平和方才松了口气,“你又有弟子成仙了?”
“有一个将成的。”
镇元子正想说此事不急,何必直接来拦鹿唬他,便听得菩提继续道:“法名悟空,是三百年前的天生石猴,我今日方才传道于他,想让你帮我卜一卦。”
天生石猴……
镇元子看菩提神色淡然,莫名来气,不由冷笑两声:“你还真是会难为我。再说我占卜一途可不如你,你如今急匆匆来了还不知几时合适?”
“我先前已算了,今日正巧。”
“你……”镇元子气结,将鹿赶了,自己同菩提驾云回到观中,“你且细说吧,要我算些什么?”
菩提方将悟空的事详述,尤其细说了盘中哑谜及昨夜传道长生几件事。
镇元子听完,自去里间更衣,又净手焚香,方才取出三枚铜钱,静心摇卦。
菩提只在外屋品茶。
多时见镇元子出来,抬手倒了杯茶过去,出口询问:“如何?”
镇元子接过茶,徐徐道:“不如何——你这个弟子看着是个穷凶极恶的,往后不知要惹多少祸患,残害多少生灵。更有趣些,他该是个佛门中人,日后仍有诸多坎坷,与我也还有一番纠葛,但总有功成身就之日。倒是你,”
镇元子说到此处略有停顿,“我自是算不到你,但仔细推测,你与他并无多少师徒缘分,这也算件好事。
“那石猴既是集天地造化而生,想来有些慧根,你素来爱才,收下他也不奇。至于长生之道,他本就与天地同生,他既想要与天地同寿,你传了他也就罢了。但你若听我一句劝,回去早日同他脱了师徒情分,于你全无害处。”
菩提端茶的手一顿,微阖了目,既未辩驳也无应承。
镇元子知晓他的性子,叹了口气,自道:“你既然来了,便住一日再走吧,正巧与我对弈几局。”
菩提也就留了一日。
次日在五庄观内用过晚斋,镇元子方才送菩提出门,路上又道:“我昨夜数过,你门下弟子悟字辈早些年便该结了,更不说你这般匆忙来寻我,必有其他缘故。想来你对我昨日挑明的话已有猜测,只是让我替你下个狠心。既如此,我只劝你最后一句:你既远离三界独善其身,又何必去招惹这变数?”
菩提闻言苦笑:“我便知瞒你不过,只是你日后若见了那孩子,便会知道他是极招人喜欢的。”
镇元子不再多言。菩提自说完,和好友道了别,踏上祥云不提。
然后才回去便知晓了悟空跪在门外的事。
依传言,说是为日前他发怒的事认错,还有人卜算悟空需再跪几日。
菩提最先想的是胡闹,让这些弟子闲散惯了,该好好教训一次。就要让悟云叫悟空进来,却透过院门和竹叶看到悟空神色庄重跪得板正,将出口的话便收了回去。
悟览见菩提祖师回来了,神采飞扬去和悟空说了这个消息。又听悟空问菩提几时回来的,悟览回复:“方才回来,我只是先告诉你一声,想来师父很快就会叫你了。”
“多谢师兄,我知道了。”
悟空送走了悟览,终于生出了些许期翼。
然而随着天色渐晚,他面上的血色又一寸寸衰退下去,到最后被月光映得白如草木,只余脊背固执得□□。
他从未觉得思绪这般清晰——这次师父突然出门拜访镇元子,该是有悟览也不能知道的急事,可出门前师父正传授他长生之道,这件急事极有可能和他有关。若是好事或自己猜错了,师父回来后绝不会让他久跪,可如今这般……
如今这般,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悟空越想越觉得心神衰败,身体却不知疲累,好似失去了五感,任由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支使。
跪下去。
直到夜半下起了雨,悟空看着那院门,想起昨日清晨自己还在里面因得了长生之道而欢喜,忽然莫名升起一阵委屈。那阵委屈借着越下越大的雨汇流成川,冲击着四肢百骸,被侧面的风一吹,直冷得浑身发抖,哪怕他夹紧垂在两侧的手臂全然止不住。
院内,菩提仍未入眠,甚至连外裳也没脱,只照旧低头在竹叶上刻些书文编成物件作消遣,只是意外毁了好些叶子。
待他从烦闷中回过神,意识到这座小院里的景致随着他的心境变化,大雨已冲刷得竹叶簌簌作响,连着打湿了院外一圈的石板和泥地。
悟空跪在院外,早被淋湿了全身瑟瑟发抖,只是背脊照旧挺直,目光固执地落在院门上,眼眸深处却藏了些惶惶不安。
菩提叹了口气,取过拂尘将雨停了,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将人赶回去或叫进来,只在房里坐了一夜。
还记得彼时这孩子漂洋过海来学道,只是小心翼翼地模仿着世俗的举止,几乎是自己手把手地教他常识礼仪,亲眼看着他一步步成长成如今的模样。
自己为他取名悟空时,便已想到他日后走入佛门;他勤奋聪慧又肯学,自己也乐意教导;他想要长生,自己也就答应了。
直到那日看到东方日出却西路显亮时——
天产灵石注定命途多舛,这已是一险。再说天地万物讲究的是阴阳相生,阴盛而阳衰,阴衰而阳长;若成东西相较之势,其交锋必然灼伤万物,于生灵乃是大难,非吉兆也。
这便是菩提去找镇元子的缘故。
可他偏又对镇元子隐瞒了彼时景观,何尝不是知道,悟空天产灵猴的身份便已叫好友如此忌惮,若再加上此景,事情绝无一点回旋的余地。
菩提想到这里不禁好笑——心既然已经偏了,再想这些利害关系倒是自欺欺人了。
悟空当初既是凭缘分访到这灵台方寸山,如今便仍凭缘分来定分罢。
那孩子现起在门外跪多少时辰,便算两人多少年师徒缘分。
年尽人分,不再相见。
菩提定下后,索性站起身来收拾好桌上的竹叶,又甩袖将刻坏的叶子尽数拂去,走到院里只是空坐。
天色渐晓,半璧西沉,素日东起。
水塘的波光逐渐亮起,在水面上徐徐铺开一层,树冠开始将整个石桌纳入荫下。
悟空已无力控制身体如何动作,他的躯体好像和身上淋湿后又被晒得结块的衣裳一起变成了空壳,只是凭着惯性跪下去。那些日光落在身上,驱散了昨日的寒冷,分外暖和,之后暖和却变成了热,又变成了火,烤着四肢和头顶,烤得他发懵。
最后他连维持惯性的余力也没有了。
整个身体直愣愣要折膝后倒的前一刹,一阵熟悉的凉意极温和地环绕上来,干硬的衣裳和碎毛随之层层化柔,便好似陷进了日光晒过后的清透水塘中。
这舒适的凉意激发了悟空压下的所有困觉,他无力睁眼,只轻抿双唇嚅嗫出一句“师父”,得到回复便沉沉睡去。
菩提抱着极小的猴子路过院子,随意抛了一眼看到记录的五个时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
半晌满目忧虑地看着怀里的人一笑,举步往房里走去。
今日菩提让悟云悟览两人都不必过来,故而院里只有菩提一人。他将悟空放下,自去熬了碗薄汤,将人从昏睡叫至半梦半醒喂下。
之后替悟空掖好被角,由他沉沉睡去。
若照常理,修行之人即便滴水未进,也不该连三日也跪不住。但悟空这七年其实并未真正学道,又碰上夜雨加日曝,这回不止昏了一场,到晚间还烧起了热,直烧得满面通红,躺在床上不停流汗。
菩提又喂过药,擦去汗,守在床榻换了好几回敷在他额上的帕子,到三更天温度才降下去。
天将亮的时候,悟空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
第一感觉便是头有些沉,沉中又若有似无带了些疼痛,他疼得难受,将头埋进被褥里蹭了蹭,但那些疼痛并不能完全触碰到,俶尔便溜到别处去了。
他被这疼痛磨得有些恼,偏又无可奈何,不自觉拧紧眉头时,忽然听到旁边有熟悉的声音询问:“悟空?怎么了?”
悟空听到话语中的满怀关切没来由觉得安心,有些故意地不再忍耐,直疼出了半额冷汗,仍闭着眼,由着直觉可怜兮兮嘟囔道:“师父,头疼……”
不想对方却没了回应,悟空忽而有些后悔自己的放肆,又有些委屈。
仍要将头捂回暖和的被窝里止疼,却有人扯住了被子,同时有一只温暖的手停在他额头。这停驻已教悟空的委屈去了一大半,片刻后又有一块帕子被人握着擦去他额间冷汗,然后那只手便带着暖意,不轻不重地按揉起他头上的穴位来。
悟空彻底从余下的一半睡意中惊醒了。
他俶尔睁开眼,隔着修长手指的间隙看到那张熟悉的面颊,仍是分外包容的目光,额间的温暖叙述着这一切的真实。
然而三日来的委屈不安惶恐等等都奔涌而来,一瞬间叫他红了眼眶,坐起身扑进菩提怀里,飞出两滴眼泪浸到浅蓝色大氅上,“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