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蓝色向日葵>第25章 相认

  

  雨伞被他放到角落的地面,没过多久那里便积了一小滩水。他低着头,头发是干的,肩膀的一侧却湿了个透。

  我走上前,嘴像难以撬开的蚌,过了一会儿我的部分意识抽离出去,飘在比我脑袋还要高些的地方,如同一朵随时会被吹走的蒲公英,似乎这样,就可以不用理智来决定我的行为。

  我什么都不想管,我需要知道。

  “你……小时候是不是……”我感觉到上唇与下唇一碰一离,仿佛不属于我自己。

  可最终我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店里电视机的声音打断,电视里播放一则新闻,将我的意识扯了回来。

  “近日某市某区发生一起绑架案,受害者家属被勒索五百万,然而受害者至今下落不明,警方仍在调查中……”

  电视上受害者的照片,我认得。

  我认得,是那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我亲手用刀捅死了他。

  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照片里中年男人的嘴动了动,他的脸开始融化,滴着墨绿色的蜡油,他的口型一直重复着同一个词,声音由小变大,我努力去听才听清。

  他说的是,杀人犯。

  我想问同事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警方正在调查这个案子,他说得对,我是杀人犯。我的弟弟,不应该与一个杀人犯哥哥相认。他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平平听话,妻子的病正在好转,他的生活会变得更好。

  如果多了我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他的家庭会背负上一个累赘,一个污点。

  让他知道我是他哥哥,会更好吗……

  我明明清楚不会的。

  我没再有任何举动,甚至庆幸这则新闻将我的理智拉了回来,让事情没有变得更糟。直到他抬起头,问我刚刚想要说什么。

  我的脖子像没上机油的转轴摇了摇头,发觉他的黑眼圈比我之前见他愈发加深,憔悴得像几天没睡过觉。

  同事机械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在回应什么,似乎只是为了回应而点头。我感受到他的异样,好像外面天空的乌云都穿过了墙壁笼罩在他的背上。我伸出一只手,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出于安抚,捏了捏他淋湿的肩头。

  这个动作似乎一下击碎了他伪装的坚强,他双手捂住脸,开始像个小孩一样抽泣,肩膀忍不住地抖动。

  “怎么办……我老婆病情……又严重了,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他哭得很伤心。我以为我会共情他的悲伤难过,但事实上隔了十几年没见,我没有这种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真实感,弟弟重新活过来这件事,我仍然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

  当思绪又飘远的时候,我仿佛能看见,我和我弟弟,两个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我们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份工作,在同一家便利店,然而当我看到他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正常生活时,我的手上已经握着好几条人命了。

  我不会让命运有这个击垮他的机会,我可以活在死水或者烂泥里,我弟弟不能。

  我的手在他的背上轻抚了几下,最后停在了中途:“我会帮你。”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细微的诧异,或许是没料到一个工作中交集算不上多的同事,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又或许是,觉得我帮不上他的忙。

  “这段时间,你先不要换工作。”

  我没等他答应或者提出问题,便转身回到了收银台后面,看见平平下了椅子,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

  门口有新的水渍加入,来自进来的客人的伞。我拿起遥控,默默地按下按钮转向下一个台,是一个无聊的节目,讲述佛教历史。

  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件线条利索的皮夹克,他的动作同样简洁利索,说出烟名,扔下纸币。

  我工作的时候惯爱这样的客人,能极大减少不必要的沟通上的麻烦。

  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从货架取下烟,我将其交到他的手中。他伸手接过,我留意到,他的虎口有一层茧子,我在秦楚的手上也看到过,是拿枪的人才会有的茧子。

  我察觉自己的动作迟疑了半秒。

  男人脸上没出现过多的表情,他的眼睛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视:“年轻人,你信佛吗?”没等我回应,他又接着说下去,”我不信,但我很喜欢一句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我礼貌性地笑了笑:“可惜我是无神主义者。”

  他似乎也有点可惜地回笑了一下,拎着伞转身出门。若不是看到他手上的茧子,我或许会理解为那是传教失败的窘迫笑意。

  大腿传来震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眼相互依偎着的同事和平平,走出门口接听。

  电话那头是我已经可以立刻辨认出来的声音。

  “五天后,我会给你发个地址,你去那里换上我给你准备的衣服,是时候轮到你帮我了。”

  “但是……”我手上的绷带仍旧令人注目。

  “嗯,你的手。问题不大,一只手也可以办到,等我消息。”

  他挂电话的动作还是那么迅速,没给人再发出半个音节的机会。

  但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又穿过雨滴闯入我的耳内。

  “噢,好,我这就回去……”

  我循声望去,刚刚那个男人并未走远,他打着伞,立在离我几米距离的雨中接听电话,视线却一直勾在我的身上。

  我捏紧手机的指尖不禁冰凉。

  -

  回到家后已是深夜,孤寂得只剩下路边落寞的灯光,和无人问津的街边小店。

  它们被雨雾笼上薄纱,像匿入尘烟里的海市蜃楼。

  墙上的动物和托尼一样不会说话,无法动弹,我却好像感觉到它们在欢迎我回来。

  我似乎有些忘了这些动物标本是怎么来的,它们的完美又是出自谁的手笔,就像我也记不清时间的流逝。

  我好像与生俱来这种能力,忘记的能力。

  打开放在床头柜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是我之前买的苹果,它的皮有些起了皱,蓬勃鲜活的红也免不了黯淡下去。

  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一直维持原状,标本除外。

  我拿出一把水果刀,走到垃圾桶面前削起了皮,苹果皮像一卷连续的胶带垂下去,突然断开落入桶里。

  因为我注意到垃圾桶的旁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

  手中未削完的苹果扑通一声掉进垃圾桶,我几乎下意识地弯下身,目光在打好的结游移不定。

  没过几秒我立即打开了它。

  原来是我前几天的垃圾。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期待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