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周弓轶>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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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大家第二天早上七点就醒了,陆续去旁边早餐点儿吃了早饭。之后,周弓轶抱着那二十余本故事书,跟在大家屁股后面去了福利院。铁栏杆内里圈着福利院的旧滑梯和跷跷板,三只漆成黄色的木秋千在晨风里轻轻摆着。他们先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填了几张表格,然后周弓轶把那些赠书交给老师手里,等她清点记录完。接着,那位老师带领他们横穿过有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一边说福利院近期预防流感的举措,一边向他们交代可以参与的活动。

  那老师打开一扇活动室的门,里面聚着二十个左右的小孩儿,有男有女,最小的不过两岁的模样,最大的有六七岁。老师挨个介绍每个小孩子的背景,其中残疾和病患儿童居多,据她说健康的好看的,大多会早早被领养走。一一介绍完,她用柔化的嗓音道:“小朋友们,有大哥哥大姐姐来看你们啦。”

  那些小孩儿,缺丝毫不认生,一窝蜂地朝着六人簇拥过来。没一阵,周弓轶就感觉自己两条腿被弱小的生命搂抱住。他连忙半蹲下身,张开手臂拥抱凑过来的天生没有右手的小男孩和父母在服刑期的小女孩。小朋友缺少亲密的身体接触,很依赖这种感觉,不过片刻就把小脑袋贴到周弓轶肩上。周弓轶见状,干脆将两个小孩儿抱起来,费力地抱着他们转了两圈。听到幼童的脆声笑,周弓轶觉得自己残缺受辱的心脏得到了温情的填补,也跟着开心起来。

  程庚仁和另两个男同学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教小朋友叠纸飞机和小船的时候,折着折着自己先出错了。那两位女同学倒是很有爱心和耐心,细细地将一张纸折起翻开,分解掉步骤,小朋友也和她们两个亲近。程庚仁一愣神,眼睛就飘向周弓轶,他发现那个青年毫无保留地对待着围在身边的孤童们。周弓轶把自己一只手背在身后,用单手同那独臂孩童一起折起纸船。一瞬间,程庚仁有些感触,绝大多数人看到露宿街头的乞丐都会抱有同情心,但周弓轶却是不顾及他们脏污衣服敢于去拥抱他们的人。

  等到中午,程庚仁几人蹭了顿福利院的食堂中饭。周弓轶贴着小朋友坐着,一边学着他们的样子,用一只汤勺把西红柿鸡蛋汤浇在米饭上。和程庚仁提及那些小孩儿时,周弓轶能清楚地念出他们各自的名字。社团里原本要来那位,腿摔断了,程庚仁当时叫着周弓轶一起过来,不是想借个僻静的地界儿培养一下“友谊”罢了,他当真没想到周弓轶对这里的一切那么上心。

  当天下午,几箱邮政寄来的包裹经过半余个月的运输姗姗来迟,大家帮着福利院的员工一起清点捐赠物品,又忙了一阵。晚上的时候,周弓轶没陪其余几人去吃烧烤,说是想给年纪小的孩子讲讲故事书的内容。

  之后几天,小城迎来了暴雨。他们的返程计划因为不通车而被搁浅,他们分别给各自学院的导员请了事假。没有安排去福利院的日子里,除了周弓轶外,大家都宁愿在这无趣的小城里四处逛逛。周弓轶倒是乐于做这些事,看着比学校里沉郁文静的模样要开朗多了。他总是往福利院跑,那边老师也喜欢他的耐性和关怀,所以常常把他留得比较晚。

  等此处再放晴时,地面随着气温蒸得很快,又隔了一天,他们终于得以买到回程车票。

  程庚仁多少觉得有点憋气,觉得周弓轶忙得不见人影,两人睡在一个屋里,却没什么机会谈谈心。甚至离开前,周弓轶还又跑去福利院一趟,回来时手里捏了张纸片和一只薄塑料袋。

  等上了车,周弓轶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塞进背包里,见程庚仁探寻地望着他,于是又把那个小袋子掏了出来,沿着袋口展开,里面都是一些粗糙的折纸制品。周弓轶在里面犹豫不决地挑来挑去,他的一只右手一会儿摸摸小青蛙、一会儿捏着小船、一会儿又碰碰小兔子。最后挑出一只纸鹤塞给程庚仁,说那是和程庚仁比较亲近的七岁小男孩送他的。程庚仁自然知道不是,但还是把那只纸鹤摊放在手掌上。

  接着,周弓轶又摸出晕车药的小瓶,嘱咐程庚仁吃一片预防。程庚仁不知怎么地,忽然想到来的那天,青年略带没有糖衣药片苦味的柔软指腹。

  漫长的长途,周弓轶很快就在颠簸里睡着了,脑袋微微随着车体晃着。程庚仁肩膀忍不住向旁边拧拧,愣是让周弓轶靠上了他的肩头。

  等重回H市之后,周弓轶才从小城的无拘束中醒来。他有些不安,甚至不敢直接回曾骞那里,去他爸爸家里冲了个澡,在自己的小床上缩了两个小时。等到晚上,他把头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拨弄着今天早上恢复了信号的小破手机,拇指按着已经被磨掉漆的按键。

  手机里今天一股脑收到十几条来自曾骞的短信,都很简短,只是问“在哪”。时间为昨天夜里的一条短信稍显得长,那颗粒状拼凑而成的字眼横列成一排,陈述着:你离开我了。

  周弓轶想着那些可行的借口,用九宫格打了两三行字,这时手机忽然显示来电。周弓轶迟疑片刻,还是接听了。

  “我之前守在你们宿舍看到程庚仁已经回去了。你也回来了?”曾骞嗓音有些喑哑。

  “我在我爸那里,坐车有点累。”周弓轶慌乱起来,把被子在身上缠了两圈。

  “到我家来。马上。”又是颐指气使的凶恶口气。

  周弓轶不做声,联想曾骞的脾气,又有些怕了。

  “弓轶,过来吧。”曾骞叹了口气,用难得温柔的语气问,“是不是还饿着肚子?小笨蛋。要不要我现在过来接你。”

  周弓轶掀开被子,说:“不用,我等会儿坐地铁过去。”他换好衣服,又把背包重新背上,因为饿着肚皮,腰杆有些直不起来,像是个准备回家的小刺猬。

  站在曾骞家大门口,周弓轶掏出钥匙串找曾骞家钥匙,心里既惶恐又忐忑。这时,门却被人从内部拉开。屋内的客厅和玄关都亮堂着,曾骞面露疲色,像是这些天没大休息好,之后就一把将他揽入怀里。两人都对这种短促的身体接触万分熟悉。

  周弓轶把洗净的空保温桶递给曾骞,又把背包放下来。曾骞收完那些餐盒,就过来翻看他的背包,那些带走的东西,小动物全都乖乖背回来了,还多了几只破塑料袋。曾骞心底压的石头这才稍稍移开了些。

  随后,周弓轶去洗了手,坐到餐桌前狼吞虎咽起来。

  曾骞把那塑料袋里的折纸翻出来,看到里面都是些粗陋的小青蛙和小鸟,自然而然想到当初程庚仁在纸上潦草描绘的红脸兔子,随即将那一个袋子扔进纸篓。

  周弓轶见曾骞并未向自己发火,心踏实下来,因为旅程称得上快乐,还认识一群和他一样孤零零的小朋友,话不自觉也多了起来。

  曾骞面部表情阴晴不定着,听到小男孩美滋滋提及离开时收到了孤儿院里小孩儿的折纸礼物。于是趁着周弓轶不注意,他又把那一袋子从纸篓里拎了出来,摆在茶几上放好。

  等小男孩把碗筷塞进洗碗机,开始整理背包里的洗漱用具时,曾骞用阴沉地语调警告他:“我不会再限制你交朋友了。但是如果下次再失联这么久,等我找到你,我会杀了你。”

  周弓轶身体僵了一下,嗫喏着解释智能手机被偷,而另一支小手机完全没有信号。解释之后,他偷眼瞄着曾骞,见对方神情有所缓和,他悄悄松了口气。这点小心思自然全部落入曾骞眼中。

  睡觉的时候,周弓轶又被曾骞从后方搂住,他有些别扭,觉得曾骞显然勃起了,当他习惯性打算替曾骞纾解的时候,却被男人一手拦开。曾骞咬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你跑得太远了,我都想在你身上打个印记。这样你化成灰,我都能找到你。”

  周弓轶迷迷糊糊间听到曾骞还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些其他什么东西,但一个字都没灌进他脑袋里。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身体的倦意还没有消去。自律得可怕的曾骞显然忙完了晨间计划,人已经不在家中,似乎是去实验室了。

  洗完脸刷完牙的周弓轶磨磨蹭蹭去吃曾骞留给他的午饭,餐桌上摆着一只淡灰色的礼物盒,卡片上写着他的名字。周弓轶把它繁复的包装拆开,最里面的盒子里躺着一只新手机——和他被偷走那支同款。

  不过,周弓轶没打算接受曾骞的礼物。这让曾骞很是恼火。周弓轶每个月从生活费里匀出一部分,打去曾骞的银行卡上,预计这一笔超前消费在他大二上学期结束前就能还清。

  入秋以后,天气渐渐凉了。曾骞发现小男孩在吃穿打扮方面都不讲究,现在仍穿着高中时期的旧衣服。觉得无可奈何之余,曾骞有理由怀疑小男孩每个月还自己钱的金额,已经使周弓轶负担不起换季新衣了。曾骞原想带这小子去商场采购,没想到小动物别别扭扭地拒绝了他。推测自作主张给周弓轶购置衣物之后,没准儿又给周弓轶的经济条件雪上加霜,最后曾骞也只得作罢。

  那是十一月的一天,曾骞随手摸到了周弓轶的记账本,从五月之后,除了定时出现在银行卡上的支出金额,还有每个月五百元的不明支出。

  等周弓轶下课回家,曾骞干脆地把他拎回卧室,指着纸张上的名目质问周弓轶。

  周弓轶这才老实交代,他每个月从生活费里挤出五百元捐去先前去过的福利院,想给他的朋友们改善一下伙食。数额比较大的那一笔是他大一的奖学金,他过问他妈之后,也直接给捐了。

  “那也不至于连件衣服都舍不得买吧?”曾骞揪着他袖子起球的旧毛衣,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和他们是同类。”周弓轶说,“我就想帮帮他们。”

  “你又不是孤儿。”曾骞凑过去啃咬他的喉结。见周弓轶死鱼似的不动弹,就打量起小男孩来。

  周弓轶脸上流露出几分晦涩的愁绪。他也是被遗弃的、被孤立的。

  牢笼本身的曾骞又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