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

  元阿笙缩在一角, 像一只冬眠的大白熊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闭目养神的顾恪决身上。

  缩了好半响,元阿笙悄悄地舒展了下身体。

  “顾云霁……”

  闭着眼睛的人没动。

  元阿笙抿了抿唇,蹲了下去。他像一只企鹅, 一点一点走到顾恪决的对面。

  他仰头, 顾恪决眼底下的青黑一片。

  又熬夜了。

  那么忙, 还来接他干嘛。他又不是找不见回去的路。

  想到走的时候元府的大半人来送,元阿笙莫名觉得自己真就像嫁出去的女儿似的。他蹭了蹭自己的脸,心里只觉得奇怪得很。

  马车摇摇晃晃, 元阿笙下巴搁在自己手臂, 一动不动地仔细打量着睡着的人。

  顾恪决是男人,他也是男人。

  顾府这么大的家业, 以后怕是要有孩子来继承。他又生不出,那顾恪决岂不是还要娶妻的。

  想到这, 元阿笙忽然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

  长睫垂下,遮住眼底的黯色。

  以后的事儿,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挪了挪, 又将自己重新挪回到刚刚的位置上。从始至终,顾恪决没有一点反应。

  *

  顾府大门口。

  马车一停,元阿笙立马跳下马车便往自己的院子走。

  一天没回来, 也不知道院子里的鸡鸭怎么样。

  下这么大的雪,走的时候他忘了跟阿饼他们说扫雪的时候别忘了鸡棚。

  “主子, 到了。”

  马车外,顾冬看着元阿笙远去的身影低声喊了一下。

  顾恪决缓缓睁开眼,视线滑过元阿笙刚刚坐着的地方。不免翘着唇角摇了摇头。

  还是怕啊……

  阿笙现在处处避着他。照着阿娘说的, 要好好培养感情, 可人躲着自己如何培养。

  他下了马车。

  “夫人呢。”

  “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叫送去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早送过去了。”

  ……

  云潇院。

  元阿笙推开门直奔后院鸡棚。

  “少爷回来了!”阿饼飞快上前, 跟上元阿笙匆匆的步伐。

  “家里可好?”

  “好着呢, 昨天主子还专门来过一次。结果哪里知道少爷已经走了。”

  阿团走在元阿笙的另一侧。

  “我们起来的时候还以为少爷又被掳走了。可吓死人。”

  鸡棚外,元阿笙面露歉意。“下次不会了。”

  天气冷,鸡鸭都蹲在窝里。

  一共十一只,独独少了那一只大公鸡。

  “曲涯来过了?”

  “对,他说他得了你的允许,主子那边一点了头他就过来抓了。不过他自己亲自上手,被叨了不知几下。”

  母鸡大了,蹲在窝里眼睛要眯不眯。

  忽然,元阿笙在它翅膀的缝隙中看到一抹鹅黄。接着一个小小的鹅脑袋从缝隙中挤出来。

  元阿笙身子前倾,试图看个清楚。“哪里来的小鹅?”

  阿饼快速解释道:“主子让人从庄子上的暖房送来的。”

  “这么冷的天,顾云霁疯了。”

  “送了几只?”元阿笙本来还打算进去的,只能将鸡棚的门重新关好。

  阿饼道:“六只。”

  “本来我们打算照着少爷那样先放在杂物房养的,但是现在杂物房也冷,只有放鸡棚,看母鸡会不会帮着带一下。”

  “天寒地冻的,亏得他想得出来。”

  阿团小小一声。“我看是主子以为少爷喜欢这些,所以才送过来的。”

  “行吧。”

  “好生养着就是了。”

  元阿笙想着要是他现在再走一次,回来之后院子里会不会多一头到处拱雪的猪。

  一天不见,院子里依旧不变。

  元阿笙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里面早已在他进门的时候就放上了炭盆。此时解下大氅,也是暖烘烘的。

  “家里有人就是好啊。”

  “那阿笙不要总是一声不吭就跑了。”

  “顾云霁?”

  顾恪决起身,缓步靠近元阿笙。又自然地将他手中的大氅接了过去。“我与阿笙一同回的,阿笙何必这么惊讶?”

  元阿笙后退几步。

  “你不是困了吗?我那时不好打扰你。”

  顾恪决将手上的衣物挂好,低声道:“我与阿笙之间不存在打扰。”

  元阿笙直接忽略他这句话。他转身,拉开门就要出去。

  “阿笙又要走?”

  元阿笙白眼一翻,手伸在他跟前。“你休书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顾恪决点了点他的手心,声音微微绷紧。

  “阿笙别想。”

  “想想也不行,顾首辅,你好生霸道。”说完他也不管里面的人是什么反应,径直去了厨房。

  这个点儿了,也差不多给做饭了。

  他这边刚发好火,糯米糍一样的奶娃娃从门口凑了个脑袋进来。“呀!哥哥你真的回来了!”

  元阿笙弯眼。“快来,外面冷。”

  “哥哥,我昨天找,哥哥不在。”

  元阿笙拢着小孩抱在身前,双手盖住他的小爪子。“这么冷的天,你还来找我玩儿?”

  “嗯嗯。爹爹种的好东西长大了。送哥哥!”

  说着,他边在自己的兜兜里掏啊掏。

  元阿笙先是看到一点红皮,紧接着是一根手腕大小的……红薯?

  小孩捏着他的手一连放了两根儿胖胖的红薯进去,元阿笙错愕。“这是你爹爹种的?”

  “嗯,爹爹种的。”

  “爹爹有好多好东西窝。”

  元阿笙蓦然一笑,他捏捏小孩的鼻尖。“你怎的知道是好东西。”

  “爹爹说的。”

  “那你可知,这个东西叫什么?”

  “爹爹说是薯薯。”

  “那只有这么一点儿嘛?”

  “嗯,一点点。”

  “爹爹说花花不好看,下次不种了。”

  “那这个……”元阿笙扬了扬手中的红薯,“不种了的话,这个怎么办?”

  只看花,不看根的吗?

  “我找到的!”顾棋安挺了挺小肚子,眼睛发亮,“爹爹说给我。”

  此时,不知何时坐在元阿笙身边的顾恪决出声:“棋安的外祖家行商,去过许多地方,有稀奇的东西就带回来给棋安的娘开店。”

  “老二在鸿胪寺,与外邦的人接触频了些。夫妻俩兴趣相投,尽是喜欢这些稀奇东西。”

  “原来如此。”

  看来不是大燕本土产的东西。

  元阿笙揉了揉崽崽的脸,“那你告诉哥哥,你们那边还有这个薯薯吗?哥哥买。”

  “阿笙若是喜欢,我去看看。”

  元阿笙忽然直直看着顾恪决。“顾老头。”

  顾恪决一噎。

  “阿笙。”

  “我该叫你顾云霁还是顾恪决?”

  顾恪决语调悠然。“随你喜欢。”

  “你自己没事儿做,大白天的跟我们这些闲人凑在一块?”

  元阿笙以前只是跟顾云霁熟悉。忽然知道顾云霁与顾恪决是同一个人,他忽然有一种割裂感。

  短时间内他还是消化不了。

  顾恪决凝眸。目光似夜雾,将元阿笙全然笼罩。

  他瞳孔颜色本就略深,一动不动看着人的时候就像暗夜里的狼锁定了目标。寒得人脖颈发麻,动弹不得。

  以前当社畜当习惯了,别人一强势,元阿笙就容易怂。何况是对着顾恪决这只老狐狸。

  元阿笙艰涩的咽了咽口水,视线飘忽起来。

  刚刚与顾恪决说话的是刚刚的他,不是现在的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顾恪决压下眼睫,抿紧的唇莫名给人一种委屈的感觉。

  元阿笙:他刚刚说话有那么重?

  “哥哥,你要去嘛?”顾棋安摇了摇元阿笙的手,将他的注意力扯回到自己身上。

  “去。”

  “不过我要是把你家那些拿完了,你爹爹骂我怎么办?”

  顾恪决:“他不敢。”

  顾棋安看了一眼顾恪决,然后郑重点点头。“大伯说不敢。”爹爹就肯定不敢。

  元阿笙扫了一眼顾恪决。“以前没见你们俩凑一块。”

  不然奶娃娃这大伯一喊,他准是知道顾恪决身份了。

  元阿笙看了看灶孔里的火,扬了扬手里的红薯。“棋安,你吃过这个没有?”

  “没,爹爹说有毒。”

  也是,也不是人人有勇气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那我把这个放火里,可以吗?”

  “给哥哥的。”

  “咱们烤一烤,看能不能吃。”

  灶台上,阿饼忙碌,阿团被占了位置,只好跟豆儿一起洗菜。

  奶娃娃带过来的红薯匀称,巴掌长,刚好适合用来烤着吃。元阿笙将红薯埋入泛红的木炭灰中,继续烧他的火。

  午饭过后,元阿笙怕烧成炭,肚子还饱着就将其掏出来。

  “呀!脏脏。”

  顾棋安小小一团蹲在元阿笙的身边。他见元阿笙用手去摸,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哥哥,不吃。”

  顾恪决从进了院子就跟在元阿笙的身侧,此时见他一脸欢喜地去碰那东西,眉心微动。

  阿笙怕是认识这东西。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东西他只在顾行书的暖房里面见过。是外邦使者知道他喜欢稀奇,才送来的礼物。

  细算起来,已经有几年了。

  暂不论阿笙以前的心智,既是外邦的东西,阿笙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容他想明白,元阿笙已经将红薯拿在了手中。捏了捏,软趴趴的,烧的时间正好。

  剥开外皮,里面的是白色的。伴随着袅袅热气,一股甜香弥漫在三人周围。

  “好香啊。”

  “确实好香。”元阿笙扯出自己的帕子,单手捻在上面擦去脏东西。

  顾恪决见状,指尖动了动,又暗自压下。

  元阿笙捻了一点往嘴里放。

  两人毕竟没有吃过,他得当着他们的面儿试试毒。

  还没送进嘴里,手腕一紧。

  元阿笙侧头。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顾恪决把东西送到了自己的嘴里。指腹一软,元阿笙的瞳孔骤缩。

  顾恪决凝着他,蹙眉。“东西不可随意吃。”

  元阿笙别开头,连忙收了手回来。“你不是也吃了。”

  顾恪决抿了抿唇,舌尖软糯的触感分不清是阿笙的手还是刚刚入口的那东西。

  元阿笙耳垂发烫,又狠狠瞪他一眼。随后毫不客气地将手在他身上擦了擦。

  顾棋安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大伯。

  元阿笙又塞了一点进自己的嘴里。只需要轻轻抿一下,那红薯便会消散在舌尖。

  “是不是没有毒?”元阿笙问。

  顾恪决迟疑地点点头。

  “ 我也觉得没有毒,还挺好吃。”元阿笙看着顾恪决,又望着一脸担忧的顾棋安。“给棋安吃吗?”

  顾恪决:“尝个味道。”

  元阿笙随后捏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给他。他手背蹭了下奶娃娃的脸,商量着道:“可以试试,不过棋安要是不想吃就不吃。”

  顾棋安抓住他大伯的一根手指,最后冲着元阿笙张嘴:“啊~”

  顾恪决喉结动了动。“阿笙,现在要去西苑吗?”

  “去。”元阿笙一共烤了两根儿,一根给阿饼他们尝个味儿,一根他跟顾恪决吃得多。

  *

  西苑。

  现下人都在家,元阿笙一行人过去的时候,顾行书夫妻两出来迎接。

  “大哥,大嫂。”

  元阿笙脸苦了一瞬,又恢复如初。“顾二少爷。”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顾恪决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爹爹!我带哥哥来挖薯薯。”

  番薯?

  那东西长相奇特,颜色好看,儿子一见着就喜欢。当即挖出来去找他的哥哥去了。他现在带着人过来挖,顾行书也不意外。

  “东西在暖房,大嫂若是要,我直接叫下人挖了送来就是了。”

  元阿笙保持微笑:“叫我名字就好。”

  *

  暖房上面是用透明的琉璃瓦盖的,一进到里面就像是步入了春天。百花齐放,姹紫嫣红。都是些名贵的与长相稀奇的东西。

  顾行书牵着自家的娃娃跟在顾恪决夫夫身后。

  “安安,你说那个番薯很好吃?”

  “甜!香香的。”

  “我还说他就跟牵牛花差不多,原来是好的在于它的根。”

  花?

  元阿笙灵光一闪。

  他忽然想起来当初棋安给他带的那一朵花。

  他说怎么眼熟呢,偏紫白色的,像个小喇叭。不是红薯花是什么。

  在暖房里面走着,不时便出了一身的汗。

  元阿笙擦了擦额头,捞着锄头看着面前十几平米的地方。

  薯藤正茂,叶子从嫩绿转换为深绿。看藤条,已经是老得发褐,也快要枯萎了。

  元阿笙仔细看了看,发现在一个隐蔽的藤条下方,藏着翻出来的新泥。

  他失笑。“棋安,你就是在哪儿挖的吧。”

  “是呀是呀。”

  元阿笙用镰刀隔了两株的藤条,包括奶娃娃刨了的那一株。

  他躬身忙着,顾棋安小朋友跟玩儿似的跟在他身后将这些藤条扯远。

  “好了,你们站远些,小心碰到人。”

  顾恪决:“阿笙,我来。”

  元阿笙直起身,冲着外侧抬手。“您那边请,大少爷。”

  顾恪决嘴角一翘,眼中多了些无奈。

  不过小少爷坚持,他只得往后退了几步。

  锄头一扬,元阿笙沿着距离留下的桩子二十厘米处挖了下去。锄杆拗了拗再一提,一大摞的红皮番薯被尽数翻出。

  “哇!哥哥,好多好多!”

  “是啊,好多!”元阿笙元眼冒星星。

  最大的一个有小娃娃的脑袋大,两斤是绝对有了。他想过产量会高,但没想到这么高。与自己奶奶以前种的差不多大了。

  两棵全挖了出来。一个篮子便已经满了。

  这土是沙土,混杂着黑泥,偏肥。一看就是被精心伺候长大的。

  元阿笙不免夸赞:“顾二少爷也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啊。”

  “哪里哪里。”顾行书不由得看向他长兄。

  若是以前,他倒是厚着脸皮能接上一句。可是自从上次被他大哥敲打了一番,顾行书边很少花心思在他的暖房了。

  只有这会儿得空了才有机会进里面看看。然后就被他家棋安挖出来两根块茎。

  泥土扒拉下来一瞧,一株大大小小竟然有八根番薯。

  顾恪决凝眸。

  元阿笙见他盯着那薯藤,心中一笑。果然,他也懂了。

  在大燕朝这个粮食产量还是极低的朝代,饿死人的事儿稀疏平常。在饥饿的年代,论起最能饱腹的,无非就是红薯、土豆。

  顾恪决没说什么,只将元阿笙的那一篮子东西拎起来。“顾行书,这些东西你养了多久?”

  顾行书:“每年插几根儿藤条。”

  虽然说不好看,但是毕竟奇珍,所以即便是长得不怎么样,顾行书也会将其留存一部分在他的暖房里。

  “这些东西你每年都会挖出来?”

  “是。”

  “那多的那些番薯呢?”

  “我让家丁随便往院子里种了。”

  元阿笙眼睛一亮,立马凑上前来。“每年都有种外面的?没有收回来。”

  顾行书被他亮油油的眼睛盯得发毛。他往后错了一步,站在顾恪决身后才道:“是。这个长得尤其快,即便是不管也长得极好。”

  “可以啊。”元阿笙笑得嘴角快裂到耳根了,他手一挥,风风火火的道,“顾恪决,回家。我有事儿跟你说。”

  顾恪决点点头,拎着篮子过去跟在元阿笙的身侧。

  奶娃娃抱了一下他爹的大腿。“爹爹,我要跟哥哥玩儿。”

  “好,爹爹送你。”看着架势,顾行书觉得自己即便是不跟着去,他哥也会来找他说事儿。

  云潇院里,阿饼接过篮子。“阿饼。东西放地窖里。”

  “留出几根等会儿吃,其余的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