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

  元阿笙换上一身小厮的衣服, 带上顾柳给的□□大摇大摆地跟着大头三人。

  又是钻狗洞,又是翻墙,最后七拐八拐地过了一个极其狭窄的小巷子。面前便豁然开朗。

  “到了到了。”

  一步跨出巷子, 人声鼎沸。数不清的人围在竹篾围起来的圆形围栏边。

  整一条街, 鸡叫声混着人兴奋的嚷嚷。如洪水滔滔而来, 将元阿笙几人淹没其中。

  隔个十几步,就是一个斗鸡的包围圈。有粗布麻衣的老百姓,也有穿着富贵的富商公子。不过一般无二的, 都是急急忙忙地给一旁的盘子里掏银钱。

  斗鸡, 堵的是银钱。

  看着如织的人群,他眸色沉沉。

  大头他们怎么会找到这么一个地方。

  越是往里, 位置越好的地方。挤挤挨挨的局面少了,但是并没有减去丝毫的热闹。

  只看衣着, 这边斗鸡的是那些穿金戴银的少爷。而围栏里的大公鸡,也比外围的那些好了不知多少。

  羽毛油亮,飞起来的架势都含着一股凶猛劲儿。

  数不清的银钱一盘一盘的银钱珠宝在面前掠过, 元阿笙看得眼花缭乱。

  “傻阿笙,你跟紧我们。”

  大头领头,灵活地在人前中穿梭。元阿笙听招呼, 只好加快脚步。

  看大头他们的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大头。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来了。”一个老爷子急急忙忙地冲着大头招手。“快点快点。”

  大头抓着元阿笙往里面去, 将他往凳子上一按。“傻阿笙,回去跟你说,我们先干活儿。”

  干活?

  屋里嘈杂。大大小小十几个竹笼放在一起。

  里面都是鸡, 不过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有蔫巴巴地趴在笼子里的, 也有扯着嗓子在里面不停乱跳的。

  里面除了这些鸡。就只有一个老者。

  老头随手指了指分出来的鸡笼子。“那边的。”

  随后, 元大头他们几个熟练地将笼子打开, 将里面的鸡逮出来开始包扎。常佐常佑配合,那姿势,不是一般的老练。

  元阿笙不免站起来凑了过去。

  “傻阿笙。”

  “大头,我不傻。”元阿笙视线落在一旁老者手上的那只鸡。脑袋血淋淋的,毛都秃了。

  “大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事儿的?”

  “好几年了。”

  元阿笙抿唇。他忽然想到,自己以前还傻的时候,总能从大头这里吃到些零嘴。有时候一串糖葫芦,有时候是糖人。甚至有炒栗子,碎了一半的糕点。

  元府管吃管喝,但是不会给银钱。那这些买东西的钱,只能是大头自己挣的。

  元阿笙心中一暖。

  以前心智不全,还没好好谢谢他们的照顾。

  “常佐常佑呢?”

  常佐:“你走了之后,大头才带我们来的。”

  常佑:“大头以前说我们年纪小,所以没让我们跟着。你嫁出去了之后,大头说我们也应该开始给自己攒娶娘子的钱了。所以就带着我们来了。”

  元阿笙忽而一笑。

  笑容里有欣慰,也有心疼和自嘲。

  他注意到大头绑鸡接骨的熟稔,心下一叹。

  十岁,在他看了还小。但是在大燕朝,已经能撑起半大个家的担子了。

  老者处理完手上的那只鸡,又小心地放了回去换上另一只。听了他们几句,才有了说闲话的意思。

  “你就是大头的哥哥?”

  元阿笙点点头,又给老者拱了拱手。“是,我以前傻,竟然不知我弟弟跑到这里了。叨扰您了。”

  老人家动了动自己的身子,道:

  “我就是个给鸡鸭牛羊看病的,你叫我老齐就好。”

  “大头能过来是得了东家的认可,与老头子我关系倒是不大。”

  大头:“师父,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你缺助手,还说一天十文钱我才来的。”

  老者哼笑。“非拆我台子?”

  大头哈哈一笑,有了孩子气。“不拆,您继续。”

  “这小子胆子心细,又肯吃苦。倒是不差。”

  老者抬头,认真地注视着元阿笙。“若是你想将他带回去,也可好好培养。若是他喜欢,最好是送去跟着那些大夫学学。”

  在大燕朝,看兽的大夫始终是比看人的大夫低上一头的。若是以后做兽医,大头会与他一样,在这京城里被人看不起。

  可要是大夫就不同了,医术好的,那是各家都奉为座上宾。

  老者精烁的眼里泛着期许。“若是以后娶妻,也好娶些。”

  “师父,你怎么说这话!”大头不乐意地几下将手里的鸡翅膀固定好。常佐常佑兄弟俩配合默契地将其包扎,放进笼子。

  元阿笙眼珠动。

  他初初步入这斗鸡集市的时候,确实有让大头几个回去的打算。

  不过刚刚看大头手上的动作,又想着他也大了,这事儿在头不知道的时候大头便已经做下来了,冷不丁他现在来掺和一脚,也是不应该。

  元阿笙冲老者笑了笑。

  “不瞒您说,我开始确实有这个想法。”

  “只不过并非觉得兽医不好。相反,他们能跟着您学这一门手艺,是他们的福气。”

  “只是我担心这地方鱼龙混杂,我又不能时时待在他们身边。所以才有此顾虑。”

  大头:“傻阿笙,我不走。”

  “我们也跟着大头哥哥。”

  元阿笙挨个儿敲了敲脑门儿。“我也没说让你们走啊。”

  豆儿:“少爷是怕你们被拐子拐走了。”连他跟着少爷去街上,少爷都得看着他不要乱跑。何况他们是三个男孩。

  拐子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

  老者笑了笑,精烁的眼睛里不知是喜还是愁。“这里有东家的人看顾着,无人敢闹事。他们来往,我多半会送送。”

  元阿笙点点头。“那我便放心了。以后就拜托齐老照顾他们了。”

  齐老还是摇头一叹。“要我说,去当大夫也比我这个兽医……”

  “师父!你说什么话呢!”

  “给兽看病怎么就差了。”大头绷紧了嘴角,气得直接一步上前,跪在了老者身前。

  “我不管,我就要跟着师父。”

  老者看出他眼底的紧张,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呀,年纪小,不懂。”

  大头比他更倔,梗着脖子道:“我怎么就不懂了,师父你虽是兽医,日子照样不是一天一顿肉,差了吗?!”

  “就是,差了吗。”

  “东家,您怎么来了!”齐老立马起来拜了拜。

  几个小孩跟着,元阿笙也拱了拱手。“多谢东家对几个弟弟的照顾。”

  “谢什么谢,我还需要你照顾呢师母。”

  “师母?”

  几双眼睛落在元阿笙的身上。

  豆儿率先反应过来。“东家是我们家姑爷的学生?”

  “没错。”斗鸡医堂的东家曲涯逆着光进来。

  屋里的人也看清了他的模样。

  约莫二十多岁,头戴金玉冠,红衣绣金丝。腰间香囊环佩响动,脚下蹬着鹿皮靴。端的是一副风流潇洒之姿。

  “师母,你可让我好找啊。”

  一听这话,八成是顾恪决教过的人。

  元阿笙摆摆手。“东家口中的师母,我可不敢当。”

  “我叫曲涯,天涯的涯。师母叫我的名即可。”

  “师母天人之姿,夫子又只你一人,对你的宠爱那是京城皆知。这一句师母当得当得。”

  元阿笙只笑了笑,也不想跟他争辩一个称呼。

  曲涯一脸市侩的狐狸笑,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打着坑人的注意。他凑近元阿笙,道:“师母难得来一次,我作为这斗鸡医堂的东家,怎么也得轻师母喝一被茶不是。”

  “还请师母这边请。”

  元阿笙:“不了,东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东家有话直说便是。”

  “嘿嘿。”

  曲涯搓手,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那股潇洒气质瞬间变得猥琐。

  元阿笙默默又往旁边移了移。

  他做了伪装,但是这人一进来就看的是他。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

  曲涯:“师母,可否借你养的鸡一用。”

  “我养的鸡?”

  元阿笙下意识就想到了在顾府里作威作福的大公鸡。

  “对对对,就是那一只有大红冠子,羽毛发着金光的威武雄壮的鸡霸王!”曲涯脑袋点得飞快,眼睛里尽是亮光,恨不能现在就把他家的大公鸡抱回来。

  “我们家的那只不是斗鸡。”

  京城这些有钱人玩儿的鸡都是专门养出来的斗鸡。攻击性极强。

  虽说他们家的那只顽劣了些,贪吃了一些。但是元阿笙不觉得它能跟这些专门的斗鸡比上一比。

  “哪里哪里,我玩儿斗鸡这么多年,可是从未见过有鸡霸王如此威猛的鸡。”

  威猛?

  元阿笙不觉得。

  他刚刚不是没看过围栏里边的鸡,将他们家的大公鸡放进去,只能算是中等大小。

  他委婉拒绝:“东家有所不知,我们家的鸡以前受过伤,身子不好。这斗鸡,他真的做不了。”

  身子不好?

  曲涯可是亲眼看见他一排翅膀就飞上墙头了的。若不是如此,他或许都摸到了。

  “他做地,师母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是绝对没有错的”

  “……师母,你就成全我吧。”

  元阿笙坐在凳子上,差点带着凳子一个趔趄。

  这人好生不要脸。

  元阿笙干笑:“这鸡我送给其他人了,它的事儿我现在做不了主。”

  “您做得了主!”

  “师母啊,我辛辛苦苦去顾府找了几次,夫子说鸡霸王是你养的,借不借问你。”

  “可是除了前院,他也不让我去后院找你。”

  “这次好不容易知道你出来了,我又好不容易见到你俩。你看在我诚心诚意,辛辛苦苦的份儿上!”

  “师母啊!你就成全我吧!”

  顾恪决!

  元阿笙磨了磨牙。

  他目光落在这些受伤的鸡身上,心中更加坚定。胡话张口就来:“它体弱,真的不适合。”

  “呜呜……师母!你就借一下吧。”

  元阿笙摇头,一脸难色。“它以前还中过毒,真的比不过那些斗鸡。”

  曲涯为了鸡,面子也不要了。

  他往前一倒,抱住元阿笙的小腿哭得那叫一个涕泗横流。

  “曲涯!你起来!怎么还兴耍赖。”元阿笙噌的一下站起,使劲儿扯腿。

  “呜呜呜,师母,你不借我就不起。”

  “我去顾府送书,无意中看到了府中的鸡霸王。正好过几天就是京城斗鸡大比了,我遍寻良鸡,本以为没有机会找到了,但是……”

  “但是我看到了鸡霸天!我的梦中情鸡!”

  “那么英武的身姿、犀利的眼神……”

  元阿笙直接抖了一层鸡皮疙瘩。“豆儿,快把他拉开。”

  “师母,您就借一借嘛。”

  “要是赢了,彩头我全给你!”彩头于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大哥的面子,是他在纨绔堆里的地位。

  “师母~”一声转三回,猫都没他会扯调调。

  元阿笙皱眉,痛苦捂嘴:

  “呕——”

  试想一个一米八以上的大汉子趴在地上娇滴滴地拉着嗓子一回三转,又飞速眨动睫毛,给你抛了一个油腻腻的媚眼儿……

  曲涯见有效,咧嘴将这一声称呼叫得那更是荡气回肠:“师母~~~”

  元阿笙狠狠跺脚,汗毛都给他喊得竖了起来。

  “借,借还不行嘛!”

  “诶!谢谢师母!那我现在就去请它回家。”曲涯爬起来就跑,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一只即将要见到异性的公猩猩。

  “你!”元阿笙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豆儿:“哎!”

  “你哎什么?”

  豆儿老成地摇了摇头,“其他鸡要遭殃了。”

  *

  晚上,元府。

  几人原路返回。刚进院子,就看见坐在石凳上愁眉苦脸的元爹元走春。

  大头脸一白,立马将两个弟弟往自己身后拉。

  元阿笙挨个拍了拍他。“进屋去。”

  “可是……”

  “你们只管进去,他不知道。”

  元走春从来都是只关心自己,至于元府的人去哪儿。他即便是看见了也只会当做没看见。所以肯定不是为了几个孩子的事儿来的。

  “爹。”

  元走春一颤,惊疑不定地看向元阿笙。

  “是你啊。”

  他松了一口气,继续拿着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也不怕冷。

  元阿笙凑近去看了看。“翻车?”

  “你看得懂?”

  元阿笙蔑视他一眼,扬起下巴:“为何看不懂?”

  一见他这张脸,不自觉地将对以前那个爹的嫌弃表现了出来。

  不过元走春只当他是得意而已。

  不是高中历史课文里面的吗,他熟得很。

  “翻车、筒车、高转……”

  寂静无声,元阿笙忽然注意到侧边元走春火辣辣的眼神。

  他心肝一颤。后知后觉,自己暴露了。

  “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

  “走什么走!站住!”元走春粲然笑着。“阿笙啊,来。”

  元阿笙顿步,一脸严肃。“爹,顾恪决让我快点回顾府,我进去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去了啊。”

  “元阿笙!”

  “诶!吼什么吼,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来来来。”元走春一脸慈爱地拉带着元阿笙的袖子拉到石桌边。“说说,你说的筒车是什么?”

  “我说了吗?”

  元走春点了点纸。“那你画出来。”

  元走春做事儿相信直觉,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为官以来一直鲜少出错的原因。这一次照样不例外。

  元阿笙:“我以前是个傻子,你不知道吗?”

  “我刚刚胡言乱语的你也相信。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快点,画!我老不老糊涂不知道,我只知道开春之前不弄出个东西来,我又要调去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当官儿了。”

  “外放?”元阿笙笑得露出白牙,“那多好啊。”

  元走春看他一眼,随后幽幽一叹:“是好,到时候家中的孩子也指定是养不活了。”

  元阿笙白眼一翻。

  “蠢!”

  元走春气恼:“你聪明一个给我看看。”

  “看看就看看。”元阿笙捏着毛笔歪歪捏捏地画了个筒车出来。

  元走春拿起纸吹了吹:“这就好了?”

  “不然呢?”元阿笙将笔往他手里一塞,“自己琢磨去吧,都画出来了,你别还是弄不明白。”

  元走春:“等等。”

  “还有什么事儿?”

  “这东西你那里知道的?又是谁做的。”

  只一眼,元走春便看懂了元阿笙的图纸。

  翻车是将水从下往上运。而自己儿子所画的筒车,水是从上落下。且直接用水力,不需要人力畜力。

  这么简单,他怎么之前没有想到呢?!

  “劳动人民创造的。”元阿笙咧嘴,像是看出来他的想法。不免习惯性地讽刺两句。“你那脑子能想到,□□都能吃上天鹅肉了。”

  元走春一双纯净的眼睛望着他,里面带着点疑惑:“精神了,怎么还脾气这么差了呢?”

  元阿笙抿唇。

  元走春:“是不是得狂症了?”

  元阿笙以为他能说出什么好话,结果是他多虑了。

  两辈子做爹,两辈子不像个爹。

  “咳咳!”一道温婉的女声传来。

  紧接着是主母常嘉款款进来。“夫君,你怎么跑着来了。我院子里做了百合羹,夫君去尝尝。”

  元走春立马收拾了东西就要跑。

  常嘉眉目一横:“站住!”

  元走春怂了。“夫人,夫人我还有事儿,我就先……”

  常嘉一把拧着元走春的耳朵,凑在他耳边柔声道:“这个月你还差我五天呢。”

  元阿笙笑眯眯。“父亲母亲慢走啊!”

  两人一走,几个小孩尽数从屋里出来。

  “阿笙,你刚刚说要回去是真的吗?”

  “假的,阿笙之前不是说了两天后走。”

  第二天。

  豆儿拎着饭盒匆匆忙忙进来。“少爷少爷!姑爷来接你了。”

  元阿笙望了望天空。“这才早上啊。”

  大头:“这才第二天啊。”

  常佐常佑:“阿笙说话不算话。”

  豆儿见还愣着的人忙喜气洋洋地催促:“少爷,主母让你快快收拾东西,别让姑爷等久了。”

  “我也没让他来接不是。”元阿笙不自然地捏住自己的手指。

  这下好了,又得面对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啊。

  “夫人。”

  “谁是你夫人!”元阿笙在院子里团团转,听到这一声想都不想地直接呛声回去。

  顾恪决轻笑。“还在生气。”

  屋里,几个小脑袋一个叠着一个,偷看院子里的两人。

  “那就是阿笙的相公?”

  “对,是不是很好看。”

  大头一本正经地打量。“是好看,就是不知道人好不好。”

  “首辅大人居然这么年轻。”

  “他不是五十二岁的吗?”

  “亏得当时阿笙嫁出去的时候我们还担心地哭了。”

  “他对阿笙好好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