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不见,家里的院子直接改头换面,宋怀差点要认不出来。

  从前一片荒芜的院子里,此刻正盛放着一大片深蓝色的玫瑰花海,花瓣在微风中左右摇曳,许多蝴蝶振翅飞舞在花丛中。

  花朵的颜色与碧蓝的天空融为一体,一时间,宋怀竟分不清,自己这是在天上,还是在凡间。

  不久前的跨年夜,那朵夜空中为他而绽放的蓝色玫瑰,也是如此美丽。

  然而,宋怀仅在院子里驻足片刻,就跟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

  白潇期盼的目光瞬时黯淡了下来,可他来不及失落,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宋怀身后,进到了屋里。

  这次宋怀要提前回家,白潇左想右想,总是觉得心中悬着块大石,不放心,最后他索性请了一整个医护团队到家中照看宋怀,同时,他还专门在家建了一间复健室,供宋怀进行右手的康复训练。

  自从正式接管白氏以来,白潇每日的工作愈发繁重,饶是他已经尽可能地把工作甩手给下属干了,还是有许多做不完的活需要他这个董事长亲力亲为。

  于是每隔几天,白潇都得极力压抑着撂挑子不干的冲动,披着一身怨气去往公司,每当这时候,白潇都恨不得把他那个工作狂爹从黄土里挖出来,让他替代自己回白氏继续干活。

  “你还走不走了?”宋怀看了眼时钟,一脸无奈。

  白潇十分钟前就说要出门,结果直到现在还扭扭捏捏徘徊在门口不知到底要干嘛。

  今天是宋怀正式开始复健的日子,白潇像个送孩子第一天上学的老父亲,操碎了心,顾不得即将开始的谈判,事无巨细一一交代着宋怀:

  “你中午的饭要多吃一点,晚上我会问刘姨你吃了多少的。”刘姨是白潇请来给宋怀做营养餐的保姆。

  “嗯。”

  “还有啊,你今天这是第一次复健,不要着急,慢慢来,医生说你的训练得循序渐进,知道吗?”

  “还有,如果你要去院子里,要多披几件衣服,别看这个季节温度不低,其实外面风还是很大的……”

  宋怀不耐烦地打断他:“嗯,我知道,你再不走就真的要迟到了。”白潇这些话,宋怀这段日子听了没十次也有八次,耳朵早就起茧子了。

  “……那我走了啊,我最迟下午六点就回来。”白潇看了眼时间,好像确实是得出发了。

  白潇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一只脚踏出门外,但随即,他又把脚缩了回来。

  他回过头,期待地望着宋怀,就差身后再摇个尾巴了。

  宋怀会意,抿唇笑了笑,走到白潇面前,踮起脚尖,在他的嘴角轻轻一吻,“这下可以走了吧?”

  这下……这下白潇更不想走了。

  但他没办法,如果自己今天又在谈判场上迟到的话,董事会那帮老家伙只怕又要围着他叽叽歪歪个不停,可这哪能怪他?要怪就怪最近这时间走得实在太快。

  终于,白潇在宋怀的注视之下,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白潇一走,宋怀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

  他驻足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白潇的车向远方行驶,直至消失在天边。他的眼底透着留恋,再也不是刚刚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许久之后,康复师走来宋怀身后,提醒道:“宋先生,我们应该开始了。”

  宋怀这才回过神,朝他点点头:“开始吧。”

  宋怀的右手手腕被整个扭断,手掌受到贯穿伤,神经受损,连带着整个右臂行动都受到了影响,这段时间,宋怀需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稍稍移动右臂,而他的右手只要略微一动,就会感到钻心的疼痛。

  康复师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加严重的伤,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

  他没有如其它病人一般,不是哭闹就是喊叫,相反,他有些过于安静了。

  腕关节旋转动作,康复师清楚地知道这个动作会给这位病人带来怎样的痛苦,刚开始进行复健时,许多病人都会因为承受不住痛楚哭天喊地嚷嚷着要放弃——可是这个病人不但不曾喊叫,连吭也不曾吭一声,他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偶尔实在忍不了了,他也仅仅只是闷哼一声,如果不是他额角冒着的冷汗和惨如白纸的脸色,康复师真的会以为这个病人没有痛觉。

  康复师实在是些看不下去了,他端着一杯温水来到病人身边,“宋先生,如果您实在受不住,可以先休息会儿的。”

  宋怀接过水喝了一小口,勉强扯起嘴角对他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微弱到近乎听不清,“谢谢,没关系。”

  “可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宋怀便重新走到器械旁,抬起右臂,开始训练。

  疼痛或许也会传染,康复师的心不知不觉就随着病人一下又一下的动作揪了起来。

  他虽是第一次见这位病人,可他对他其实并不陌生,他知道这位病人是位钢琴家,他有一位喜爱钢琴的小女儿,眼前这位是小女儿最喜爱的钢琴家,女儿的房间里摆满了他的海报和CD,她还坚决声称,宋怀就是她这辈子最喜欢的钢琴家,这小毛孩子一口一个一辈子,当时他听了只觉得好笑。

  他从前不太理解,对于一位钢琴家而言失去右手意味着什么,但是现在,他好像可以从病人蕴含着无尽哀伤的眼神中,窥知一二。

  康复师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位病人之所以在复健时能够这样平静,不是因为他的痛觉迟钝,也不是因为他有超乎常人的忍耐力,仅仅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和他内心所忍受的痛苦比起来,不值一提。

  宋怀不停抬动着手里的器械,一股焦躁逐渐在他心底蔓延开,他的整只右手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不听大脑使唤,就仿佛一台锈迹斑斑的机器,艰涩迟钝,难以运作。

  这几天,所有人都对他的右手闭口不谈,就连白潇也只是对他反复强调,说他的手一定会变好的,他也就真的被这些表象所蒙蔽,以为自己的右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需过一阵时间,他依旧能够无拘无束地弹琴。

  殊不知,再美好的谎言也有被揭穿的一天,假象终归只是假象。

  今天,他的手握上器械的一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的右手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在在琴键上无比灵巧的右手,现在的它,连最基本的抓握的动作都进行得无比艰难。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大抵是再也恢复不成原样了。

  是了,他早就应该知道了,邱梧来看望他时神色中隐含的不忍,刘惟天在他一提到钢琴时便会不着痕迹转移话题,还有白潇那小心翼翼的口吻……

  明明这一切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他还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最大的骗子,是他自己,他究竟是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宋怀手底的动作越来越快,千丝万缕的疼痛顷刻间霸占了他的大脑,深入到了他浑身上下每一个骨头缝、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之中。

  “宋先生,你得慢一点,一开始就上这么高强度的话你适应不了的!”

  康复师在一旁多次提醒,语气越来越焦急,可宋怀对此置若罔闻。

  只有肉体经受足够剧烈的疼痛,才足以让他停止大脑是运转,不再去思考其它。

  忽然,他两眼一黑,整个人跌坐到地上。

  “宋先生!”

  “快!先把他扶到椅子上!”

  宋怀的耳边一阵轰鸣,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身边医护人员慌忙的呼唤。

  过了好一阵,宋怀耳边嗡嗡的轰鸣声才停止,眼神恢复清明,他喝了口水,润了润早已干裂的嘴唇。

  他抬起头,直勾勾望向康复师,声音里蕴藏着最后一丝渺茫的期待,“张医生,我以后还能再弹钢琴的,对吗?”

  康复师张开口,但他的嗓子里犹如被无数颗石子堵住,出不了声——对着这样一位病人,实话他说不出口,但职业道德也不容许他骗人。

  可是,沉默本身也是一种答案。

  宋怀明白了,惨淡一笑,暗嘲自己明知故问。

  宋怀不再纠结刚刚的问题,又乞求道:“刚刚发生的事,还有我问你的这句话,你都不要跟白潇讲,你就跟他说今天的治疗很顺利,可以吗?”反正他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徒惹白潇担忧。

  康复师迟疑,按理说,他是不应该欺瞒雇主的,可……他刚刚已经让这位病人失望了一次,他不想再让其失望第二次。

  他缓缓开口:“好。”

  宋怀由衷感激道:“谢谢你。”

  又休息了一会儿,宋怀站起身,还想接着训练。

  他整个人都累到虚脱了,竟然还嫌不够,这种强度的训练哪里是他能够承受得起的?!

  康复师急忙一把将他拦住,把他又摁回了座位,带着些许怒意道:“宋先生,你不能再练了,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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