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的仆役途经水榭时看到了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呆望天空的向时雁,本来是不想管闲事的,毕竟家主只叮嘱过不许让客人离开府上,除此之外一切规格用度都按她本人的标准来,要将这位当做主人来对待。
但想到那人眼下几乎等同于凡人,黑鳞领夜露深重又湿冷得很,怕贵客冻坏了身子,她还是试探着上前唤了一声:“阁下,夜深天气凉,您还不打算休息吗?”
身着白衣的女子安静地并膝坐着,双手垂放在大腿上,她今日并未梳妆,墨玉般的乌发搭在肩上,偶尔被晚风拂起。即便未施粉黛,那人精致的五官还是让好意的黑鳞族少女呆了下,局促地吐了下细长的舌头:“不若我为您拿件外袍来,免得冻病了。”
“凡人没有这么脆弱。”客人说。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如水滴落入深潭中清脆又平静。她是新来的,但也曾听府上的仆人聚在一起嚼过舌根,这看不出妖身本相的客人最初还曾被人误以为是潜进府中的人修,但有人见过她的狐耳和尾巴,过去她时常应家主邀约来府上做客。
事情好像在他们这些小人物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贵宾忽然成了笼中之鸟,垂在双手之间的镣铐人人都看得见。接着也流传出许多花哨又艳情的传闻,若是被家主听到定要把他们的长舌一根根拔了。
但白狐被囚在府上的时间与陛下平定北境时相差无几,实在让人忍不住遐想。
这女子或许也是玉狐旁支之一,受到了叛军之首的牵连,抑或者正如他们所说,乃是家主借题发挥,以权谋私将心上人囚在了自己身边?
只是这人平日里看起来也没有一点囚犯的样子,若不是那串法宝镣铐,就好像只是在此借住游玩一般。都说是狐妖,却哪里有半点媚意,看她每日煮茶听雨的神情,倒像是个正道修士。
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朝呆愣地不肯离去的小仆人看去,让少女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好像想说些什么,下一秒却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地上。
从水榭上方跃下来的男子皱眉道:“等了半天,怎么还不走。”
时隔六十年再见到向时雁,黎桧难免有些激动:“师妹,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确实好找,向时雁分明已经竭尽全力掩饰行踪,竟然还能让黎桧一路摸到妖族领来,师兄找她找的不可谓不辛苦。
“这些年你就一直被关在这儿?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黎桧焦急地晃着向时雁的肩膀,看见叮当作响的锁链不由的红了眼,“真是畜生不如……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都怪为兄来晚了,看我一剑——”
向时雁抬手止住他的悲伤:“这锁链有妖皇灵力加持,你砍不断,反而会惊扰她们。那女孩还有一刻钟就要去换班,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她,我们赶快离开这儿。”
情绪宣泄到一半被向时雁生生切断的黎桧眼眶还是红红的,风尘仆仆的男人赶紧点了点头。
奇怪的是,他分明能感知到杜府中还有几位修为元婴的看守,原本甚至做好了苦战一番的准备,向时雁只是一味地催促他快走,不要管那些人。黎桧回头时,正好与树梢上监视的一个女修对上视线,对方立马撇过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任由他带着向时雁一路翻过了杜府的高墙。
真是莫名其妙……先前收到向时雁悄悄传出的消息,看帛书上字字泣血的模样他还以为师妹已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没想到按照约定的时间前来援救,却正好撞见杜府的仆役对她嘘寒问暖。
他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方才惊鸿一瞥的女子貌似也不是妖修。
黑鳞军乃是妖皇直系之一,早在半年前玉狐叛乱时便被派到了北方,至今还被留在那里威慑苏博远的爪牙,眼下城中守备空虚,黎桧不知道有什么门路,竟搞来了城中布防图,轻而易举地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向时雁从城墙上方绕过了禁飞的阵法,趁机溜出了城。
他不敢停下,一直御剑飞到墨甲城完全看不见踪影的地方才敢停下来。
“师妹,这些年来你受苦了,妖女简直欺人太甚!”方一落地,黎桧本欲问清向时雁失踪一事以及一路上来的诸多疑点,但看到师妹似是在发呆一般的表情,心中又泛起一阵悲情,“岂有此理!此番若是安然回到玉苍山,定要他们给个交代!”
“交代便不必了,我们也不回玉苍山。”向时雁抬头看了眼天,忽然喃喃地问,“……眼下是何时了?”
黎桧嘴唇微微颤抖,眼前的女子虽然容貌还与过去别无二致,但看起来却好像心事重重一般呆然许多,不知道受到了什么非人的折磨,以至于看起来完全没了从前的气度。
“……约莫是鸡鸣时分,怎么了?”师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温柔。
女子嗫嚅着,她送出了两封密信,其一送给了一路追着她的线索来到妖族领的黎桧,要其按照信中指示在今夜来无人坐镇的杜府接应她,并写明最早不要超过鸡鸣时分。黎桧师兄与她如亲兄妹一般,她在信中所用是师兄妹四人少时闲来无事自创的密语,自可辨别真假。
另一封,则是辗转交由龙瑞清,拜托她送到了祝家家主的面前。
随信附上信物——一枚鹤纹玉,此物最早是她交由贡宁,以作凭证供她使唤松鹤堂的人的,贡宁死后又被翻找母亲遗物的祝云发现,因此才有了她们师徒一场缘分。向时雁曾以此物为凭证许两姐妹三个人情,一是救她们离开祝家;二是收她们为徒;三是不对二人返回淮海城的打算横加阻拦。
在离开淮海城去搜寻秦邈踪迹之前,祝云又将这枚业已完成使命的信物交还给了向时雁,并未立约,少女只是称“此物便是我们姐妹二人,愿能常伴师尊左右”。
于是这成了向时雁逃离玉苍山时唯一携带之物。
向时雁走时将槐叶的生死交给贺鹤,赌她会念及旧情出手施救;将经营多年的墨竹峰留给贺鹤,赌她愿意再演一段时间的戏;她将自己苦心积攒多年的资源连同那块曾经借给小徒弟护身的储物玉坠一起留下,毕竟身外之物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她只带走了象征着双子的鹤纹玉,唯有那两姐妹她不敢交给将复仇看得胜过一切的贺鹤,生怕黑龙会利用那两个无辜的女孩。
向时雁在信中与祝云祝雨的约定之期限在子夜之前,超过时限便不必再来,这样若是她们赶到了,便能空出时间警告后手的师兄无需费力。
那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向时雁相信她们已经能自己做出选择。
这就是她们的选择。
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脖颈,仿佛在她皮下游动的长虫已经膨胀到了有些明显的地步,向时雁在面对熟知巫蛊的杜若时甚至要费心掩藏。
恼人的情绪瞬间又消失无踪,向时雁好像被刺痛了一般顿了一下,接着便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无事。”
“无事便好,你可要吃点东西?回家路上舟车劳顿,还是先垫垫肚子吧。”
“……”
见向时雁突然沉默下来,黎桧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这个不省心的小师妹便开口道:“我们不回玉苍山。师兄,麻烦你送我去北地。”
北地……
黎桧顿时愣住了,人族疆域的最北边几乎便是由太虚宗和淮海城管辖的辐射区域,向时雁所指的显然不是那里,而更北边的地方,便是半年前还曾发生过叛乱的妖族北疆。
茫茫雪海被划分成几个部分,眼下妖皇部下正驻扎在那里,收编叛军并对彻底失势的玉狐家族做最后的裁判。被派来此处平叛的虎族军团不甘心被摘取胜利果实,现在一直赖着不走,和妖皇军打着太极,一时之间原本平静的北地成了整个妖族领最混乱的地区。
向时雁说她要去那里?
“师妹你……当初究竟是为何……”为何无故失踪?为何会到了此处?为何……会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师兄卸任掌门有多久了?”向时雁忽然反问。
黎桧一下子有些猝不及防:“挺多年了,眼下是师尊在辅佐槐叶那孩子。”
还不等向时雁开口,他脸色突然一变:“难道说是师尊知道自己成仙无望,便打上了槐叶的主意,先是设计害你,又假意推脱实则暗中推槐叶上位,诱导我这个最后的知情者自己卸任出游,趁机霸占少见的天人之体!师尊她老人家毕竟是化神,我们二人恐怕还是难以匹敌啊。”
奇怪的是虽然冤枉了怜泷,但向时雁心里却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认同感,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即便没有贺鹤,发生这样的事也是可能的。她随师尊四处云游过许多年,是师兄妹四人中与师尊相处时间最长的人,然而对怜泷的坏印象有增无减,可见此人确是个坏痞无疑。
“……”本来已经准备好长篇大论的向时雁话在喉咙里卡住,“……差不多是这样,有一点细节需要修正。”
“师兄可知昨日仙门十三席集会上说了些什么?”
流浪在外的黎桧消息没那么灵通,偶尔会错失师门发来的密信,他虽然听闻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乱事,也知道昨日在玉苍山的号召下十三席代表紧急汇聚一堂,却对师尊与徒弟演的这出戏毫不知情,反倒是奇怪被关在杜府的向时雁怎么好像亲临现场一般透彻。
“太虚宗虽是祸患、烦人的霸王,但这些年来他们作为仙界魁首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火力。玉苍山从祖师爷创立师门至今不过五代人,是撞大运才靠着解决怨魂峡天堑大大增长了实力。如今已经足够惹人眼红,要是头上没了太虚宗你觉得对根基不稳的玉苍山来说是好事吗?”
黎桧不以为然:“师妹说的好像将太虚宗打下来是那么容易似的,太虚宗已经传承了数千年,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也会继续存在下去,比起担心他们不如操心如何保住手上的资源。”
向时雁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若我告诉你,师尊和槐叶是被利用了,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准备的不是打压而是彻底毁去太虚宗的计划呢?”
黎桧点起供向时雁取暖的篝火一燃便是一个时辰,男人坐在火堆旁紧绷着脸听她讲述。往日的话痨少见的如此沉默,在向时雁结束讲述时,他确认的只有一件事:“你说,你是故意消失,此番被囚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向时雁看到他攥着的拳头都要举起来了,又僵着脸放下,师兄说:“你现在一身修为被限,我怕一拳将你的脑浆子给打出来。”
黎桧显然对向时雁讲述的离奇故事将信将疑,贺鹤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么会是什么黑龙呢……他还不知道向时雁省略了二人之间一些杂七杂八的纠葛以及她其实是两族混血之事,否则这个故事听起来会更加离谱。
“总之你现在是要去北方对吧,为了你这个死孩子浪费了这么些年的时间,也不差这几日了。”黎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要是再敢轻易失踪,下次我非削你不可。”
削她?老哥哥还不知道向时雁的修为自血脉觉醒后便突飞猛进,眼下已经达到了大乘中期,与他齐平,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便要超过他了,哪里还轮得到黎桧像小时候欺负她那样嚣张。
但贺鹤是不会给她时间的,所以向时雁非得立刻变强不可。
“人丢了?”鲤赤打了个哈欠,垂眸瞥向不怎么高兴的二徒弟。
杜若早料到向时雁不可能安分坐牢,眼下事情发生了她反而有些释怀,她亲自培养的心腹早就被向时雁渗透的像筛子一样,早就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可信之人了。
有些人是关不住的,就像路边飞过的漂亮鸟儿也不属于你。
杜若只后悔自己还是太过矜持,早知道就该趁着她失去修为的这段时间里好好揉搓一番,就算是日后招来报复倒也值了,自己怎么偏生是个正人君子呢!
后悔归后悔,眼下只有向师尊低头认错:“是弟子一时失察,不知怎么就让她溜了……”
“‘一时失察’、‘不知怎的’……”鲤赤慢悠悠地重复,让杜若将头压得更低,她突然暴起,迎着笨徒弟的脑袋就是一下,“真是笨死了,怎么会教出你这般愚钝的徒弟来,给你机会都抓不住。”
“啊?”
“你还敢啊?”鲤赤将她撵得满大殿乱窜,“为师留着她还有用,你怎么敢徇私将她放走?还一时失察?你怎么不跟她一块走了呢?算准了她要在这时候跑,把侍卫都带走留空档是吧,我看你还敢不敢——敢不敢——”
……
两个徒弟,一个不中用,另一个又太中用了,大徒弟萧滦还真是会给她找麻烦,偏生在这时候宣布与苏博远的婚事,也不看看老小子什么长相,配得上吗……
“……真以为自己是个角色了,什么人都敢娶是吗,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毛都白了大半了,害不害臊——”见师尊又开始碎碎念起来,杜若连声告退,赶紧溜了。
鲤赤无比头痛,她是为了稳定羽裔才破例收萧滦为徒,然而当雏鸟走入她的寝室时,她才意识到这人是纯粹的政治动物,冷心冷面,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可惜为时已晚……
她回到自己的寝居,在池边蹲下身,刚一伸出手一条朴素的黑鲤鱼便凑过来吃她的指头。
几乎被精纯水元填满的深潭中,竟然养着一只其貌不扬的凡鲤,这便是妖皇陛下最钟爱的宠物,真是奇也怪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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