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到了傍晚才算停下，天际晕染出嫣红晚霞。
纪舒绡站在竹林旁，鼻端是雨后新泥的清芳。
冬娆雪手握着剑，忍不住想在院子里耍几招，剑身刚出鞘，就被纪舒绡给逮住，“剑拿来。”
她稍微避了避，不是很想给，“舒绡姐不是已经还给我了吗。”
纪舒绡冷笑，“我那是暂时让你保管。”
迫于纪舒绡的“淫威”之下，冬娆雪双手奉上自己的剑。
燕雨盛来的及时，愤愤相告，“骗子，雨都停了，你根本没来找我。”
纪舒绡先是将盈月剑放回房间藏好，燕雨盛跟在她后面直嚷嚷，让她再讲些鬼怪故事。
路过一间紧闭的门扉前，门缝出有悉悉索索的抓挠声。
纪舒绡走在前面，道，“二少爷再等会，我去做些桂花糕来。”她没注意身后的小胖子停住脚，好奇心驱使他推开那扇门。
他用的力气小，只堪堪露出指宽的门缝，低下头去瞧，悉悉索索的声音乃是灰兔发出来的，它的前爪在挠门槛。
燕雨盛蹲下身，想要摸一摸兔子耳朵，短肥的五根手指头斜着进去，心满意足碰到软乎乎的耳朵。
他边摸边想，丑八怪能耐他何，他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正起劲，一个想法后知后觉冒出，灰兔在，岂不是说明丑八怪也在这间房里。
他收回手，扒着门缝颤颤巍巍往里窥视，正对上一双死寂幽深的眼眸，不知道看他多久了。
燕雨盛后背发凉，一屁股坐在地上。
回过神来，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
冬娆雪正在院子里扫去落下的竹叶，猝不及防腰被人抱住，燕雨盛将脸埋在她胸腹以下，身板子在颤抖。
冬娆雪微微僵硬，上一次与男子接触，还是与靳南奎互通心意时，情到浓处，与他相拥了会。
不过燕雨盛只是个孩童，待那阵无措感消去后，冬娆雪问他，“怎么了？”
燕雨盛闻着冬娆雪身上的檀香，心绪渐渐平和，说出来又未免太丢人。
便闷声道，“没怎么。”
冬娆雪也不多问，只是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她手里还拿着扫帚，与出尘气质格格不入。
燕雨盛道，“雪姐姐，这些活计有丫鬟打扫，你不必去做。”说完，霸气的从她手中夺过扫帚扔在一旁。
冬娆雪无奈，“小事而已，何必劳烦别人。再者说，我们白住……也不好。”
“这是我家，我想让谁住让谁住，哪里来的白住。”
见冬娆雪欲反驳，燕雨盛左顾右盼，“她呢？”
燕雨盛嘴里的她自然是纪舒绡。
“阿茉要吃桂花糕，她得去做。”
燕雨盛哼道，“还怪会使唤人，吃什么桂花糕，该喝药，喝的多多的。”
冬娆雪好笑摇头，不理他赌气般的牢骚话。
捡起地上的扫帚慢慢清扫叶子，一旁的燕雨盛自己寻了台阶坐，捧着脸看了会儿，萌生一个想法。
他兴奋异常，脱口而出，“雪姐姐，你做我嫂子可好？”
冬娆雪差点崴脚。
随即脸便红了，“莫胡说。”
燕雨盛从台阶上跳下来，“没胡说没胡说！”
他开始一一细数他大哥的优点，“我大哥个头高高的，府里的丫鬟都夸他剑眉星目，俊俏的很。每日喜欢研究剑谱，练剑，武艺高强。”
“而且，我家银子很多，若你当了我大嫂，整座燕府以后都是你的。”
靳南奎若论家世，比燕府要强上几倍，可是呢？
冬娆雪始终忘不了，她在比武台被靳默所害时，靳南奎无情狠辣的眼神，午夜梦回，尤盘旋在脑海，令她千疮百孔。
再好的家世也与人的品性无关，经历过伤心事，冬娆雪对感情一事提不起兴趣。
苦笑一下，冬娆雪道，“你大哥如此优秀，找位门当户对的姑娘岂不更好？我人在浮世飘零，万不敢耽误了别人。”
燕雨盛急道，“雪姐姐配的上我大哥。”他其实还隐瞒了不少，比如他大哥性子古怪，爱剑如命，不勤于梳洗，上次出关，身上的臭味连那些爱他脸的丫鬟都敬而远之……
本来想，若是大哥见到如此美丽的姑娘，会不会升起几丝羞臊，不再每天窝在碧峰堂里不出来。
冬娆雪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好言相劝，“姻缘一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偏在我这里，是一分都没占。”她武功全废，不知外面境况如何，靳南奎有没有为难嫦月派子弟。
她虽然每日极力展现平和听话，其实内心也在焦躁不安，一怕武林众人还受靳南奎蒙骗，二怕誓天大会令牌落在他手里，号召各门派做尽恶事，尤其与那千秋岭……
燕雨盛不懂，“什么天时地利人和，赶明儿我让大哥出关与你相看相看。”
冬娆雪哑然失笑，万万没想到燕雨盛年纪不大，倒很爱做媒，听纪舒绡提过，燕雨盛性格单纯，在她看来想，这顺溜无比的打官腔，哪像个单纯的孩子。
冬娆雪话已说尽，燕雨盛还执迷不悟，她笑了笑，继续手上的活计。
燕雨盛见冬娆雪不信他说的，生气道，“我去找纪姐姐去说。”
“唉。”冬娆雪想拦他，燕雨盛别看胖，人还挺灵活，一个扭身躲开，冲出月拱门。
来到小厨房，纪舒绡果然在里面，门前支着火灶熬药，她则熟练的填孔倒模。
燕雨盛负手进去，挑剔看了一眼白色糕点上活灵活现的桂花印。
纪舒绡灵巧的翻弄几下，又一板子桂花糕出形，她得意，“好看吧，我特意精挑细选的木模。”
燕雨盛斜眼，“就那回事。”
纪舒绡抿抿唇，“也对，二少爷什么名品糕点没吃过，瞧不上我这便宜好做的桂花糕，也正常。”
燕雨盛不傻，听出来纪舒绡讽刺他，当场怪叫，“之前还说伺候我，现在又和我顶嘴！”
“好好好，我错了，二少爷。”纪舒绡拿捏温柔嗓音，拣起一块桂花糕递至他嘴边。
燕雨盛不习惯她做作模样，但还是吃下了糕点。
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难怪丑八怪要吃。
纪舒绡眼眸亮晶晶等他品赏，小胖子全咽下去后，道，“马马虎虎。”
纪舒绡顿时转过身不理他了。
“小气。”燕雨盛不屑，片刻后扯了扯纪舒绡的袖子，“脾气真大。”
“我要同你说件事。”
纪舒绡拿手帕擦干粉末，倒没真不理他，“何事？”
燕雨盛小脸红红带着激动，“我想要雪姐姐做我大嫂。”
“什么？”纪舒绡猛一阵咳嗽，说话也带着笑意，“做你大嫂？”
她坐在矮凳上直乐。
燕雨盛跺脚，“不许笑！”有那么好笑吗？
反正他以后都要有大嫂，还不如自己先选个温柔美丽的。
纪舒绡手搭在他额头，“也没发烧啊。”
燕雨盛气哼哼挥掉她的手，“你是她姐姐，你去劝她，肯定有用。”
纪舒绡算明白了，小胖子是在冬娆雪那碰了一鼻子灰，转头来找她游说。
莫说她只是个假姐姐，做不了任何主，就是冬娆雪本人，刚被靳南奎所伤所骗，也不能短短时间内卸下心防，接纳另一个男子。
她还等着冬娆雪身体大好，再助她修炼内功，杀回靳家，夺回本该属于她的令牌。
紧要关头，如何谈情说爱，都是拖累。
燕雨盛的盘算，注定要落空。
纪舒绡委婉说道，“我父母早逝，我拉扯两个妹妹长大，心中早已立誓，不做那专横长辈，硬逼着两个妹妹嫁给她们不喜欢的人。”
“所以，若是你雪姐姐点头，我不阻拦，若她不愿，我也没法子。”
燕雨盛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哥哥样貌丑陋？”
纪舒绡咂舌，她打量下燕雨盛，最终实诚点头。
小胖子五官不错，就是一个胖字毁所有，她哪知道燕大少爷跟他弟弟是否同出一辙？
“欺人太甚！”燕雨盛大叫，眼睛都气红了。
“我明日定要你们看看我哥哥的模样！”他喊道，若是大哥不开门，他就站门口哭，一定能把他哭出来。
纪舒绡漫不经心敷衍，“那我便等着。”
她不大信那位燕公子会出来，燕轲那会说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桂花糕被摆在盘子里成花形。
三位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说说笑笑走来。
见到燕雨盛，齐声道，“见过二少爷。”
燕雨盛摆摆手示意她们直起腰。
纪舒绡人端正可亲，方才与三位专门负责小厨房的嬷嬷套近乎，她又爱说好听的话，三位嬷嬷对她的印象很好。
“纪姑娘，桂花糕做好了？”府里丫鬟小厮都知道纪舒绡颇受燕雨盛喜欢，再加上她年轻未曾生育过，喊纪奶娘确实不大好听，都随了管家唤她纪姑娘。
纪舒绡热情道，“来尝尝。”说完，端起剩下的桂花糕挨个递过去。
三位嬷嬷怵燕雨盛，不敢伸手。
燕雨盛道，“想吃就吃，我可不是那种恶主子。”
有他发话，三位嬷嬷擦擦手，各自捏了一块尝。
吃完纷纷夸赞，“想不到纪姑娘人长的美，手艺也好。”
纪舒绡笑容越发明艳，“今儿做的不多，下回做多点，跟几位姐姐分食了。”
“纪姑娘客气了。”
走出老远了，燕雨盛鄙夷道，“那三个老的都可以当你祖母了，你竟然还能姐姐姐姐，叫的出口。”
纪舒绡欣赏沿途的景色，回道，“嘴甜些，总没错，讨人喜欢也好办事。”她垂下眼看着个头到她腰际的燕雨盛，“难道学你刀子嘴豆腐心？好好的事情非不能好好说。”
燕雨盛骂道，“虚伪。”便越过她跑远了。
纪舒绡扯着嗓子喊，“先生教的词，你学的不错！”
等纪舒绡回到院子，燕雨盛围着冬娆雪问东问西，还不死心。
冬娆雪睨见纪舒绡的身影，松了口气，求救道，“舒绡姐。”
纪舒绡收到讯息，唤两人进屋。
她笑眯眯对燕雨盛道，“二少爷，回来路上遇见管家了，让我给您带话，该用晚膳了。”
燕雨盛瞅了眼外面，晚霞散去，四周雾蒙蒙的，“到时候了吗？”他怎么觉得还早。
纪舒绡继续哄骗，“可能今儿下雨，天黑的慢。”
燕雨盛信了，燕轲虽然听他的，可是他爹娘一旦回府，燕轲就会将他所做的好事坏事，一件不落告诉他爹娘。
若他不用晚膳，在燕轲心里又会记上一笔。
燕雨盛衡量完，留下一句，“明早等我。”便咚咚咚离开。
总算摆脱燕雨盛的纠缠，冬娆雪道，“可是真的？”
“当然不是。”放下托盘，将药盏放在冬娆雪面前，“喝药。再吃些桂花糕垫垫肚子。”
冬娆雪取下杯盖，药汁还在冒热气，“那燕雨盛会不会生气？”
“他气性大，来的快去的也快，大不了明天多受两句唠叨，也好过你被他缠着当嫂子。”
被纪舒绡直讳说出，冬娆雪耳尖微红，“孩子的话，不能当真。”
纪舒绡表示理解，“是不能当真。”
“你先吃着，我端药给阿茉。”
冬娆雪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感慨，为了照顾她和阿茉，纪舒绡着实付出了很多。
有时夜不能寐，她也在想，纪舒绡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吗？可看起来，纪舒绡似乎也是个普通人，除去从誓天大会上救下她，并未有任何出秀举动，是个缺银两，也不会修补屋顶，平日只爱做桂花糕的年轻姑娘。
这便是令人敬佩之处了，倘若纪舒绡是普通人，却撑起她和阿茉的一方天地，比之那些武林高手，还要来的伟正。
须臾间，冬娆雪的目光竟有些离不开那道纤细的背影。
敲了敲门，纪舒绡推门而入。
“你要吃的桂花糕。”
以及那盏每天都要喝的药。
床上的人未起来，头朝里，黑发敷面。
纪舒绡有不好的预感，轻轻坐在床边，推了推她，“阿茉，阿茉？”
她没有任何回应。
纪舒绡撩开她的头发，指尖触到她的脸颊，被那滚烫的热度给惊到。
阳佟默嘴唇红艳干燥，颊腮生晕，就连露出的一点脖颈都泛着红。
纪舒绡将手敷在她额头上，果然，发温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