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雨盛特意让燕轲用府里最宽敞的马车来接纪舒绡,因此,待几人进入车厢内,空间绰绰有余。
那只灰兔被纪舒绡包在怀里,得见天光后,嘴鼻抽动。
它被放在阳佟默身边,老老实实。
阳佟默脸朝里,呼吸轻微。
纪舒绡又从袖子里抽出手帕,递给燕柯,“您擦擦。”他的鬓角直往下流水,坐的那块地方的地褥洇湿一片。
燕柯接过,揩去面上雨水,才道,“方才竟像是失魂,让纪姑娘见笑了。”
纪舒绡道,“哪里的话,不过您现在可还有不适?”
“纪姑娘不必担心,老奴眼下已然全好。”
纪舒绡便放心,与他闲扯些话常,“怪我见识浅薄,没相信二少爷说的话。”
“纪姑娘刚来燕家村不久,怪不得你。”燕轲手挑开帘子,拧去手帕上的雨水,“望燕山地势与别处不同,常月累晴,可若是恰逢雷雨,便如今天这般,狂风大作,雷霆不歇,其他村民多以瓦片作顶,是苦疾风骤雨之久,最穷的门户都要攒银子换好瓦。”
马车在风雨中劈泼前行,纪舒绡挑开布帘,打量雨中的燕家村,各家紧闭门户,在雨聚中伫立。
“难怪。”
“纪姑娘放心,到燕府后安心住下。”燕轲惯常肃穆的脸冒出一个笑,“二少爷颇喜爱你,他自小少老爷夫人的陪伴,性子乖戾,人却不坏,偶尔任性些,也请你多多包涵。”
纪舒绡着实有点受宠若惊,她明白一个道理,拿人钱财□□,拿了燕府的月例,还住人家的院子,纪舒绡早就决定,虽然迟早要离开,可只要还在燕家村一日,她就会好好照顾燕雨盛。
听了燕轲这番话,倒像她处于高位,而不是一个连他身份还不如的奶娘。
“我自当会照顾好二少爷,本就是我的职责。”
燕轲矜持颔首,也不在多话。
马车来到燕府门前,门房小跑着唤人来为管家和纪舒绡几人撑伞。
一身高体壮的男子站在马车前,憨厚道,“听二少爷说,有位姑娘腿伤严重,雨下的太大,行走不便,奴来抱她进去。”
纪舒绡一想,也行,她确实有点累了。
男子笑了一笑,矫健跳上马车,撩开帘子进去,只听几句说话声,隔着雨幕,听得不真切。
冬娆雪本要同纪舒绡先进燕府,突然停下,望向马车。
四周飞溅的雨滴下,布帘被粗鲁掀开,男子苦着脸,一只手破了口子,不住往下流血。
血滴在流淌的水里,很快消融。
纪舒绡跑过去,问道,“怎的?”
男子龇牙咧嘴,“被兔子咬了。”
纪舒绡顿住,有点难以置信,“兔子咬的?”
男子点点头,“应是野兔崽子,凶的很。”
灰兔自抓来倒也温驯,纪舒绡不大信一只比巴掌略大的兔子能咬人。
车厢内尚有未散的血腥味。
阳佟默自得抚着嘴边带有鲜血的灰兔,柔和无比。
纪舒绡嘀咕,“还真是兔子咬的。”
她又道,“阿茉,将兔子给我,我去教训教训它。”
阳佟默不抬头,尖尖的下巴略动了动,粉唇微启,“护主的东西,金贵。”
“这是何意?”纪舒绡拧起眉头,“不可胡闹!”
阳佟默神态越发冷,“厌我?所以让别人来碰我。”
这又是哪门子官司?
纪舒绡索性坐在地褥上,“人家好心好意抱你进府,何以变成我厌了你?”
那只灰兔感知到阳佟默的情绪,忽地倒在地褥上蹬着腿,抽搐不已。
纪舒绡一吓,不知因何原因。
阳佟默冷静,掐住灰兔脖子将她藏在腿上所盖裘被中,宽大的袖子挡住细微的动作。
纪舒绡越觉得不对劲,劝道,“我看这兔子像是得了疯狗病,你将它拿出来,莫急了伤到你。”
话音刚落,阳佟默故意撤开袖子,那只灰兔探出头来,正常的很。
雨雾扑来湿气,纪舒绡呼吸困难,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风吹昏了脑袋,哪哪在她眼里都透着怪异。
纪舒绡按了按眉心,“你想如何?”
阳佟默似乎等着这一句,“你来,抱我。”
纪舒绡盯着车厢顶雕刻的花纹,“真是个祖宗。”
丫鬟命小姐身。
她先是给那男子道歉,让他先回府,自己则认命将那矫情的人抱进府。
冬娆雪起先见到男主手上的伤口不觉有何,可听到他说是兔子咬的,再细细观察一下,透着狠劲,那口子皮肉外翻,像是咬着往外撕扯的感觉。
回头见纪舒绡抱阿茉下马车,忙去搀扶。
“兔子受了刺激么,怎会下狠嘴?”
纪舒绡摇头,“不知道,让她给我,她又不给。”她指的是阿茉。
冬娆雪对上阿茉,便如同对上了硬石兜子,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仍操心开口,“阿茉,那兔子虽乖巧,若是伤了人,始终是个隐患,你还是”
“万物有灵,须小心爱护,可是你说的?”她讥讽开口。
披风斗篷下的脸儿,如妖如仙,一点浅色瞳仁睨来,摄人心魂,里头泛着寒。
冬娆雪惭愧低头,“确实是我说的……可遇事要通权达变。”
“不劳操心。”阳佟默轻飘飘甩下一句,脸埋进斗篷里,厌烦之意明显,乌鸦鸦的长发随纪舒绡的步伐一摆一动。
纪舒绡不满啧道,“放尊重些。”
阳佟默依旧不理不睬。
冬娆雪也同样默了声儿。
走过游廊,假山湖泊的水面激起了玉坠子,数条荷包锦鲤争先露出水面,金红一片。
燕府确实大,昨儿纪舒绡陪燕雨盛玩闹,也只走熟了前院,后院如何,还未曾去过。
手里抱着人,再加上下着雨,纪舒绡也没心思去欣赏,只盼住的地方快到,她好将手里的人给放下去。
路过一处大门用铁紧紧铸上的院落,燕轲提醒道,“纪姑娘,这所碧峰堂乃是大少爷居所,大少爷喜静,不爱出门,以后若路过,千万不要打斗嬉闹,更别好奇里面的模样。”
铁门耸立,外镶几十颗长钉,纪舒绡不是好事的人,莫说里面是燕大少爷,就是有金山银山,她都懒的去。
“我知晓了。”
碧峰堂往后行一里,就是纪舒绡该住的院子。
月拱门往里,有一片竹林,在雨中威武不屈,院子不大,但比她之前住的,已好上十倍,起码屋顶是琉璃瓦的。
雨滴击打在上面,甚是好听。
竹林另一头,便是厢房。
燕雨盛百无聊赖趴在红木桌子上,掷骰子玩。
见到纪舒绡等人终于来了,眼眸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嚷道,“可真慢!”
燕轲回道,“外头雨大,路上耽搁了。”
厢房各间相连,除去正堂,左右皆留有甬、道供进出。
纪舒绡先随意寻了间房将阳佟默放下去,屋内有洒扫的痕迹,床褥柔软,看来有人吩咐过丫鬟打扫。
阳佟默躺在床上,默默望着纪舒绡。
“折腾好一会,你也该累了,休息吧。”
见那只灰兔闭紧眼睛安静躺在阿茉袖中,纪舒绡眼直了直,想趁她不注意拿走它。
“若它再伤人,我便亲自解决它。”阳佟默知道纪舒绡所想,直截了当许诺。
纪舒绡讪讪,“随你。”
小孩孤僻古怪,难道有喜欢的东西,她还是不做恶人了。
纪舒绡起身要走,小指被勾住,垂下眼,阳佟默道,“阿绡,桂花糕。”
纪舒绡感觉到手指上的温凉,笑了笑,“雨停了,就给你做。”
那根手指缠缠绕绕不舍得离开似的,厮磨出几分粘热。
纪舒绡后脊背发麻,出声打破氛围,“好了,你睡吧。”
她的手被放回被褥上,纪舒绡关上门离开。
雨声被隔绝外,阳佟默复又抬起手,将那勾连过的指节放在脸颊边蹭了蹭。
正堂笑声盎然,纪舒绡道,“何事这么高兴?”
燕雨盛故作老成咳了咳,“无事。”不过是仙女姐姐将名字告诉他了。
纪舒雪,真好听。
他不知道冬娆雪编个假名字给他,还内心偷偷乐。
纪舒绡半蹲下来与他平视,“谢谢。”
突如其来的郑重道谢令燕雨盛不知所措。
他挠挠头,避开纪舒绡明亮的眼眸,“没什么。”
“我爹说过,男人胸怀要宽广。”他还挺了挺肉嘟嘟的小胸脯。
纪舒绡捏起拳头轻轻撞了下,“是,二少爷胸怀宽广,没与我小女子斗气,反而派燕管家去接我们姐妹三个来燕府。燕雨盛是个男子汉。”
这一番吹捧,吹到燕雨盛的心坎里去了,嘴上仍道,“你怎可直呼我名讳,没规矩。”他又斜眼睨了睨燕轲,怕他训斥纪舒绡,“下回长些记性,念你初犯,就不扣你月例了。”
燕轲不置可否,摆着死人脸充当门神。
他身上的衣服还湿哒哒的,纪舒绡扪心自问做不到无视,便道,“刚来还需收拾收拾,二少爷和管家不如先回去,待雨停了再伺候二少爷您。”
燕雨盛心想也对,尽管想多呆会,还是端起燕家二少爷的架势,“既如此,那我回威义堂,收拾好了,便去那儿找我。”
燕轲立马撑伞等候,迈出门槛瞬间,燕雨盛内心挣扎道,“丑八怪的腿……”
纪舒绡懂他意思,立马解释,“没沾到雨水。现在应当睡了。”
燕雨盛哼哼,“她是猪吗?天天睡。”
纪舒绡心道,腿伤了,不睡觉能干嘛。
“罢了,以后不叫她丑八怪了,叫懒猪。”燕雨盛嘴角冒个邪恶的笑,结果扯到鼻子上的膏药,顿时郁闷起来。
上午的画面历历在目,他想,还是莫惹她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