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四分五裂,血浆飞溅。
这一幕让向晨曦反而冷静了不少,战争是血块飞溅,残忍是直观的,容不得细想的,她怕的是禁不住细琢磨的背后发冷,像一根羽毛逆着汗毛从背后梳上来,刺到颈椎。
血藤发出嘶哑的痛叫,裂开的人头分裂增殖,变成新的人头,所有的脑袋密密麻麻地扭过头来看,她补了几枪之后,用靴子底碾碎了一颗脑袋,从这交错的血淋淋的走廊里挣脱了出去,沿着耳朵里的求救声一路往前。
往前走,她停下脚步,耳朵里安静了,她按了下腕表。
精神值33.
还好。
面前是一扇门,根据向晨曦的了解,这是每个哨所的机械控制中心,里面会安放着一些型号各不同的循环机,循环机的功率不同,面前这个,发出嗡嗡的声响,在这嗡嗡声中夹杂着一些痛苦的喘息,好像有人在其中。
到了这份上,向晨曦终于也不再吝啬自己的精神值,实不相瞒,她其实还有精神补充剂就在自己的腕表内,如果这个哨所让她失去理智,她就拉着这个哨所一起完蛋。
腕表上显示还是晚上十二点?扯淡!
她进门,血藤在背后胡乱地蠕动着,却没有踏足进来,她回过身,拧开手电筒往里看。
所有的循环机都有一个核心和密密麻麻的管道组成,循环就像心脏一样控制着哨所,控制着各种区域,它是能源中枢,也是来源之一,像个垃圾桶一样负责把战后的各种东西尽其所能地转换为能源。
但向晨曦确实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活的心脏。
它在跳动。
咚,咚,咚。
每一下都发出剧烈的喘息,好像累极了,拼尽全力地将能源泵到各处。
在心脏密密麻麻的血管中央,镶嵌着一个人。
这个人像是受难一样,抬着胳膊,仿佛被钉在心脏上,手腕和脚踝都深深埋在心脏中,血管顺着她的肌理缠绕,身体和心脏融为一体,黏连着的皮肉和筋膜好像一张网,盖住了她,从网的孔隙中勉强漏出一些衣服。
精神值30
女人在说话,向晨曦因此确认了,这是求救声。
求救声来自于哨所的核心,这个心脏上的女人。
“新的……正常……正常……”对方喃喃低语着,向晨曦走上前,看见她的衣服,白色的外套,像是研究员,和何染差不多,胸前似乎有个牌子。
她撕拉一下扯走这个牌子,擦掉上面的血。
研究主任
卫怀仪
“你在求救?”她看着这个心脏里的人,那个求救信息说她就要死了。
卫怀仪是个面目苍白的女人,短头发,与何染有一点相似,但卫怀仪更加文弱一点,从头到脚都没有任何经受训练的痕迹。
卫怀仪眼神低垂,像是在看她,视线转过来,向晨曦听见自己耳机里的声音。
精神值:28,是否注——
她没有听后面的声音,因为卫怀仪说话了。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回来了。”
精神值26
“我走不出去……哨所就要完了……”
“我走不出去……”
“救救我……何——”
门骤然打开了,回过头,那个地上的人头咕噜噜地滚过来,他追了上来,带着血淋淋的藤蔓,向晨曦这时候终于揉了下眼,扑簌簌地掉出来数不尽的虫子,像是蚯蚓,像是血管,黏黏糊糊地趴在眼球上,扯也扯不干净,她根本看不清这一切。
人头从地里长了出来,一个扭曲的,模糊的血红色的人走过来。
向晨曦闭上眼,这人却从身边走过,啊啊地叫喊着,她甚至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欣喜:“主任,我种出来了,我种出来了……”
种出来了,向晨曦扯着眼睛里的血丝,顶着精神值下降的压力,非得看清楚这人干了什么不可。
卫怀仪只是喃喃地说:“我走不出去……我就要死了……新的正常……”
血人非常失望,忽然一片叶子伸过来,像刀一样,割断了他的脖子,叶片和藤蔓举着喷涌着血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卫怀仪的嘴边放。
“主任,吃,吃……”
地底下钻出密密麻麻的脑袋,每个脑袋都在央求着卫怀仪吃。
卫怀仪的嘴唇血红,血顺着她的唇角滴落,她不再喃喃地说话,闭上了眼睛,巨大的循环机好像张开了口器,忽然深陷进去,开始蠕动着,似乎在消化她。
向晨曦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终于按了按腕表的某个开关。
手腕刺痛,脑袋中仿佛有一把刀子在搅动,精神值被强行拉回。
精神值30,精神值35,39,40……
“何染,你吃。”
脚下的这堆人头忽然转移了目标,向晨曦回过头,看见了何染。
何染还是穿着白色外套,只是脚上换了一双靴子,腰带抓紧,她才意识到何染有点瘦,眼眶深陷,非常憔悴地靠在门边,抬起手,按住了其中一颗脑袋,眼睛里疯狂地往外长血丝。
何染脸上有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疲倦,右手拿着枪,左手拿着一把军刺,径自走过来:“闭眼。”
向晨曦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动了。
精神值40,30,20……
何染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恍惚的意识中,何染似乎把她的胳膊搭在肩膀上。
她看见了,何染背后的墙壁上,张开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注视着自己,以至于她完全动不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拔腿就跑。
可身体却没办法动弹,强行拔高精神值本就会让身体反应慢一些,而刚刚,她确实是在恐惧。
这个哨所牵引着她走过来,牵引着她回头看,在那只眼睛睁开的时候,就连地上的一串人头都悄然无声。
她意识到何染还在扛着她往里走,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何染把手伸进了循环机里,何染在抓卫怀仪。
但只抓到一只手,何染虽然用尽全力,但卫怀仪还是被心脏吞没了。
“不要回头。”她低声警告何染,她觉得自己可笑,她警告一个污染物小心。
但这个污染物总有一种让她觉得很安心的感觉,仿佛在何染身边一切都能恢复正常,她慢慢闭上眼,想着自己的这次任务,她把这个世界看得太轻了。
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声响,像是男人,也像是少女,声音无比混乱,像是两个声音在争抢着说话:“现在,马上下来开会!”
向晨曦挣扎着,但她似乎被很多双手拽着,手脚都被拽离了何染。
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一个声音:“谁是污染物,我们投票表决。”
睁开眼,她似乎坐在一个会议室正中。
没有眼睛,没有藤蔓,眼睛里也没有血丝。
一张长桌,正中有三面显示屏朝着三个方向,照亮了不同人的脸,每个人面前都有姓名。
机械员,赵辛衍。赵辛衍拿着螺丝刀和带血的日志,满脸阴沉。
研究员,林不秀。林不秀胸口血淋淋的一个血洞,用灵巧的十指不停地捋着辫子。
研究员,吕循。一个透明的果冻状的人,但很快有了皮肉,露出一张圆圆的女孩子的脸,但很快又归于透明。
研究员,高童,把自己缝合在巨大的玩偶中,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后勤员,詹一耕,脖子上不断地涌出血,是四楼那个切自己脑袋给卫怀仪吃的人。
通讯员,沈聆,一只手捂着耳机,另一只耳朵露出来,看着她,露出个惊慌但竭尽全力平静的微笑。
研究主任,卫怀仪。座位是空的。
所长,吴望。
所长的牌子,被一只苍白纤弱的少女的手按住了。牌子被推倒。
不知道为什么,向晨曦觉得,有什么东西阻拦自己抬起头去直视少女的脸,她只能看到少女的胳膊上戴着金色的臂环,蓬乱的长发垂到胸口。
她翻了翻自己的牌子,愣了愣。
研究员,何染。
如果自己坐在何染的位置上,那何染本人呢?
少女忽然发出声音:“谁是污染物,我们投票表决。”
就在这一刹那,所有的脑袋,都齐刷刷地扭了过来。
咔,除了所长,所有人的头,都几乎一百八十度地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们每个人都在说:“何染是污染物。”
“何染是污染物。”
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成了呐喊,所有人,众口一词地喊着,何染是污染物。
向晨曦感觉自己几乎就成了何染本人,在这种被同伴指责的情况下,下意识就要站起来辩解。
精神值19,18.
那个所长,她明明看不见所长的肩膀以上,却感觉所长正在看着自己。
但她就要站起来,肩膀上忽然按了一只手。
所有的脑袋,都从肩膀上歪了下来,似乎在审视现状。
在她身后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慢慢说:“我是污染物。”
她意识到这只手紧紧地拽着她的肩膀,却没有往下再按,像是拎着一只包似的随时就能把她提走。
“谁是污染物?”所长的声音很清脆,没有了之前男人的声音混杂在其中。
何染重复:“我是污染物。”
“污染物,就该死。”所长说。
桌子忽然后退,何染一把拉住了向晨曦:“但是这个人,是补给员……李好好,她是补给员,她带来了很多好吃的。”
所长停了停,似乎在思考什么。
何染说:“等补给员离开后……我们就吃饭。”
向晨曦看见所长的手,那些金饰凭空悬浮在胳膊上微微颤抖着,所长的手按在桌子上,似乎非常用力。
“我好饿,我好饿!!!”
所长忽然尖叫起来,向晨曦惊恐地捂住耳朵,即便如此,尖叫声也穿透了耳机,让精神值骤然下降。
“你吃掉我就好了。”何染心平气和地说着话,一边把她推起来,退后几步,拉开屋子,小声让她闭眼。
但屋子里的少女不肯罢休,尖叫起来:“你不是,我不吃,我不吃——”
向晨曦意识到自己耳朵里流出了血,后面的,她已经不太听得清了,何染拽着她走上楼梯,走到门口。
一道门,两道门,打开,天还没有亮。
她意识到何染没有穿防护服,自己也没有提前注射药剂。
何染把她塞进了车里:“走,荒野中,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在这种关头,何染竟然还在她的操作杆旁别了一张纸,是签好字的交接清单。
“我没想到她会今晚醒来,快走。”
向晨曦望着何染,咬咬牙,发动了车子:“一起走吗?”
她怎么会对一个污染物说这种话?
何染愣了下,微微笑了笑:“我走不出去了。”
上一次听到这个话,是在研究主任卫怀仪嘴里。
走不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操纵杆忽然变成了手,从车里伸出来的手,竭力地抓向她,好像从地狱里长出来的,要把她抓进去。
何染不再催她走,只是回过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少女。
“我要吃掉她。”少女冷静地说。
“李好好!”何染发出斥责的声音,李好好,或许是少女的名字。
“你为什么总不让我吃饱,你为什么总是有东西,就不让我吃,你放在那里,你只是放着……何染,我不高兴……”少女喃喃自语着,向晨曦感觉自己被吞没了。
但她到底没有。
断掉的手指彻底被吞没了,腿了没了大半,胸口和胳膊上出现致命的伤痕,何染拽出她,背在身后。
“我们哨所,没有让补给员在这里死的先例,这不好。”
“我好饿。”
“我不是在这里吗?”何染说。
“你为什么不走呢?”李好好的声音也很悲伤,“你本来可以走得出去的。”
“啊,你知道了。”何染的语气竟然带着笑。
“我现在知道哨所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