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克劳德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但路法斯以他的神情表明,他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对于这个计划,我已有具体方案。”

  路法斯侧身扬臂,示意克劳德注意头顶。

  尽管金发佣兵对神罗大部分科研成果并不感冒——盖因神罗的研究部是疯子与狂者的聚集地,研发出的各种小玩意儿多多少少都遗传了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疯狂基因——但他依旧为这件造物充满幻想感的外表所惊叹。

  那是一颗巨型球体,由无数菱形金属片组合成的弧面散射着淡淡银辉,十数条粗壮的机械臂形如深海章鱼的触腕,纠缠拱卫于核心。

  “修普洛斯。”路法斯仰头,发出如欣赏杰出艺术品般的慨叹,“我们以古希腊里侍奉冥王的睡神为其命名,暗喻‘精神与梦境的一体两面’。”

  “我们制造它的核心理念,是连接人类个人精神,形成由其记忆投影而成的虚拟世界。这个世界不一定与真实过往一致,它是潜意识的映射,就犹如梦境。”

  “而我们可以派遣人潜入这些世界,制造各种变化,如蝴蝶效应般潜移默化地引导‘梦境’走向。而这些变化会因为梦境与潜意识的相互影响而反馈给其主人,造成实质上的记忆改变。”

  路法斯扭转脖颈,目光灼灼地看向克劳德,换以诱哄的口吻,一字一顿:“譬如,阻止你与萨菲罗斯的相遇。”

  克劳德瞳孔微微收缩,手指不自觉地抓握了一下。

  路法斯围绕金发佣兵缓缓踱步,低沉的嗓音于研究所内层层回荡。他显然为此筹谋已久,像个极富煽动性的演说家,以笃定自信的态度与巧妙的情绪变化,一步一步牵引着克劳德思考。

  “想想看吧,克劳德。自从你被植入萨菲罗斯的细胞后,你的人生被他一直操弄于手。你难道活得不压抑?”

  “即使你认为自己已做好准备,拥有足够的毅力与决心,同那个男人周旋到底。”

  “但你的朋友们呢?”路法斯发出叩问,直击克劳德内心最为柔软脆弱的一处。

  “你的青梅竹马,雪崩的那些人……他们都是一群热心善良的人,我猜面对灾难他们不仅不会躲避,反而还会主动跳入其中去挽救那些无辜的生命。”

  路法斯俯身贴近克劳德,这样一来,他能更加清楚地欣赏到对方无言的挣扎,与那种无法排解的愁苦。

  “想想看吧,有多少人或直接或间接地死在萨菲罗斯手里。就算你的朋友足够幸运能逃脱死神的猎捕,一次、两次……但你能保证,他们能够永远走运么?”

  路法斯深入研究过金发佣兵。

  能够轻易穿透那副伪装平静的皮囊,看到一个蜷缩于巷道深处,裹着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外衣,伤痕累累、又湿淋淋的瘦弱男孩。

  克劳德这个人,内在充满了矛盾。

  他从一名天赋不佳、经验不足的底层菜鸟士兵,走到星球第一序列战士的时间太过短暂,看起来像是另一出媲美“神罗英雄”的奇迹。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个被命运选中的倒霉鬼,是因垂危星球急需救主而被催生出的早产儿。来不及得到充足的教导,也没有渡过足够的成长时间,就被命运驱赶着走上最为惨烈的战场前线。

  他太容易将自己的动荡与破裂,暴露给别人。仿佛一朵开在荒野的矢车菊,看似顽强坚韧地野蛮生长。但只要捏住他柔软与脆弱的部分,任谁都能在那娇嫩的花瓣上留下指印。

  这一刻,路法斯承认自己很卑劣,也很虚伪。他在用对方天性里对朋友与星球的温柔以待绑架克劳德,逼迫他选择牺牲。

  路法斯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但他蛊惑的对象并非任人宰割。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先天缺陷,但克劳德一直在努力成长。

  “半真半假的谎言。”

  路法斯微微一怔,然后不动声色地反问:“看来你有不同见解?”

  克劳德环抱手臂,抬头凝望那台名为“修普洛斯”的造梦机器。

  “你在那台机械运作原理的解释上面应该没有撒谎,但却隐瞒了一部分后果。”

  “假如在我的记忆里,萨菲罗斯未曾与我相遇,那么后续一切相关记忆都会出现逻辑混乱,你们大概率没那个能力进行弥补。所以,我猜你的真实想法是想直接删除我的记忆吧?”

  路法斯沉默了片刻,然后拊掌而笑。

  “小瞧你了,非常敏锐嘛,克劳德。”

  “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我没有选择直接杀掉你。”

  他收敛起温文尔雅的谈判态度,终于展露出獠牙。似乎姓“神罗”的男人天性里藏着一种冷酷,为了达成认定的目标,最后总会做出不择手段的事情。

  “我们都不想走向最为糟糕的结局,不是么?”

  克劳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遗忘”真是一种甜美又痛苦的诱惑。一旦想到未曾与萨菲罗斯相遇,似乎他的人生能够开启另一种选择。

  可是,那种选择真的就比现在更好?

  就在克劳德挣扎惆怅之际,突然心底深处响起一道声音。很难形容那个声音的感觉,既像是吸饱了阳光与雨露的森林,又像是蓬勃生长的荒野,其中蕴含的坚韧与乐观能够感染任何孤寂的灵魂。

  “作为战士,可别那么轻易就放弃呀。”

  湛蓝的眸子如同裂开的冰面,层层破碎,吱嘎作响。克劳德捂住额头与一只眼睛——

  一望无垠的黄昏之下,面对黑压压的神罗部队,那道挡在他身前的身影被血色霞光勾勒出穷途末路的壮丽。

  他持剑而立,满身疮痍,刺拉拉的黑发即使结满血块依旧顽强挺翘,深刻的眉眼与最后的微笑被时光印刻于风中。

  “克劳德,你是我活着的证明。”

  扎克斯!

  眼睛在指缝间湿润,克劳德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喉结颤动中将泪水下咽。

  他深深喘息了一口,平复情绪后坚定摇头:“我有决不能忘记的人。”

  这回答有点儿出乎路法斯的预料,但好在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被拒绝的情况。

  他有一个好习惯,从不把苹果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路法斯微一耸肩,摊开双手,道:“抱歉,已经迟了。”

  两人谈话间,一直于研究所里游荡的雪白波斯猫不知何时跃上了修普洛斯的操作台,有着柔软肉垫的猫爪拍打在鲜红按钮上。

  伴随着一声嗡鸣,幽蓝菱形组成的隔离罩凭空出现,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将两人笼罩其中。

  从一开始,路法斯就没打算给予克劳德选择的权力。

  克劳德反应迅速,拔出负于后背的六式向外冲去,刀锋划过光罩火光四溢。与此同时,头顶那如蛇群纠缠的机械臂被激活,闪烁着幽蓝冷光向人抓去。

  克劳德垫步翻滚,如同灵巧的猫咪在机械臂形成的间隙间辗转。他曾在神罗得到过长足的锻炼,包括技巧、体能、反应、驾驶技能、冷兵器与枪械运用……甚至是舞蹈。他骨骼的柔韧与身体的平衡性堪比世界级的芭蕾舞演员。

  然而,光罩隔离出的空间狭窄逼仄,留给他躲避的余地实在不大。没能争取到太多时间,他被逼至绝境。

  像是从娃娃机里抓取玩偶般,机械臂锁住克劳德的身躯,环状扣锁勒进强健的臂肱与丰实的大腿,把人用力按在地上。

  这一下挺狠。克劳德磕破了嘴唇,鲜血混着愤怒与紧张被他吞咽。

  佣兵无法对抗足以碾碎水泥的重压,侧脸紧贴冰冷地砖,动弹不得,像是砧板上的鱼。

  伴随着清脆脚步,路法斯片尘不染的皮靴出现于人视野。

  “我不想伤害你,克劳德。”他摘下手套,温热的手指触及克劳德的肩膀,勾描过那对漂亮的肩胛,来到脊柱凹陷处,“毕竟你这样的人算是这残酷世界的一抹微光。”

  机械臂如蝮蛇般在两人身畔游走,亮出锋利刀片,从路法斯指出的位置切开克劳德的衣物,顿时一条光洁嶙峋的后脊暴露出来。蝶骨因身体的紧绷隆起,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刀片沿着流畅有力的脊线下移,后腰伴随着急促呼吸收窄,黑色皮甲从两侧分离、脱落,仿佛从漆黑蚌壳中剖出洁白的软肉。刀片停留至翘起的臀丘。

  克劳德闷哼一声,被注射入麻药。

  机械臂按照设定的程序运作起来,切开后背皮肉,沿着后脊骨骼嵌入数据接口连接起脊柱稠密的神经。

  路法斯按住对方身躯,宽慰道:“这里是无菌环境,手术经过上百次试验,很安全。”

  克劳德的眼神被散乱的碎发遮掩,看不清表情。但他引而不发的绝望被颤动的双肩所泄露。

  他对那种不属于他的东西活生生嵌入体内的感觉感到恶心。自后腰而起,沿着脊线,攀至后颈。

  麻醉使得他大脑有些昏沉。

  有一瞬间,他几乎将路法斯没有表情的面孔与那个男人重叠。对方在以另一种方式,斩断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如果失去记忆,那他还会是那个“克劳德·斯特莱夫”么?

  好不容易……他好不容易才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痛苦交织着快乐,失去伴随着给予。虽然从未直白地表达过,但克劳德真诚地感激着蒂法对他的包容,巴雷特那粗糙别扭的关心,赤红十三、文森特、尤菲等人的默默支持。

  ……还有爱丽丝与扎克斯。那个活泼的少女将代表她的花朵栽种在克劳德心间。他与扎克斯更是有着一个男人间的承诺。他不能让他们在自己身上死去!

  “扎克斯……告诉我,该怎么做?”

  克劳德低微呢喃,渴求一个回应。

  于是一只手抚摸在他脸侧,温柔地捻过鬓角。发丝柔软地环绕裹着皮革的手指,仿佛一圈金色的阳光。

  “这种时候,呼唤别的男人的名字。克劳德,你真让我伤心。”

  那样如醇酒中气泡破裂的磁性嗓音。令克劳德几乎以为自己因为麻醉出现了幻觉。直到他被人单臂抱起,机械触手在冷冽的光芒中化为碎片,才略微清醒过来。

  美丽、壮观、危险而又疯狂,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存在。

  在他孤独、绝望、最需要帮助的时刻,竟然是萨菲罗斯,来到他的身边!

  ※※※

  或许被大剂量药物麻醉了神经的缘故,克劳德感官变得迟钝,一时未能体味出对方突然降临背后代表的恐怖意义。

  修长健美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背与双腿,克劳德如寻找着安全感的幼儿般蜷缩在人臂弯与胸口的夹角。那怀抱厚实有力,他被从皮衣敞口处溢散的体温熨帖着侧脸。

  那副宽阔胸膛深处的心跳,酝酿着某种深沉而可怖的怒火,宛如锻造利刃时挥击下的重锤,黏着他的鼓膜一下又一下的搏动。

  他努力抬头,撑起眼皮——因为麻痹的缘故,节奏慢了一拍,像是一个不想睡觉努力做着对抗的孩子,看起来着实有些迷蒙可爱——想要看清萨菲罗斯的表情。

  但以他的角度,只看见那略微高抬的下颌,色浅的嘴唇没有一丝弧度。颧骨与脖颈被打上灰白阴影,线条凌厉如刀刻。

  但那狂乱失速的心跳不会作假。

  萨菲罗斯在暴怒,前所未有的。那窖藏的情绪明明没有丝毫外显,却犹如暴风雨前覆于海面的团团黑云,给岸边瞭望者以悚然心悸。

  克劳德从未感知过这样的情绪。即使在他一次次反抗对方之时,即使在他亲手造成对方死亡之时。

  他很生气,但为什么?

  相较于克劳德的昏沉迷蒙,路法斯十分清醒,露出复杂神色,目视萨菲罗斯走近。

  很难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存在,那是一种直观的震撼。水银般的长发,完美的体魄,魅力非凡的容貌。在那一切之上的是如同魔晄燃烧的绿眼,让人悚然意识到面前之人并非来自凡世。

  他一手持握冷光铮然的太刀,一手毫不费力地托抱着克劳德,猩红鲜血顺着佣兵后脊洒落在稳步迈出的靴边。

  哈,这可是神罗曾经的标志与最为出色的作品,是他们亲手创造出的神明!

  路法斯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后背渗出冷汗,湿透了贴身的衬衫。

  他一面后退,一面联想起关于巴别塔的谶言。萨菲罗斯的诞生就像是神罗野心膨胀于极致后想要展现媲美神明能量的产物,他是神罗昌盛的象征,却也给神罗带来毁灭。

  路法斯后退的脚步突然停止,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隔离罩上,心跳顿时蹦到咽喉。他这才想起为了捕捉克劳德,自己帮自己截断了后路。

  这不能责怪他愚蠢。

  谁会他妈的、该死地想到,萨菲罗斯竟会降临?!

  根据他们长久以来对抗这个末日之灾的经验总结,萨菲罗斯“复活”于现世是有条件的,除了借以克劳德记忆为锚点外,需要准备注入他细胞的适格受体,并以某种关键钥匙开启。

  路法斯后背紧紧贴住光罩,以缓解对方带给自己的压力。疯狂思考,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同时,他悄然摸向左腕袖口,那里佩戴着伪装成手表的修普洛斯控制器。

  只要拧动一下,就能发出删除克劳德记忆的指令——尽管手术尚未完成,只给对方连上了部分数据线,不知最终效果如何——但在这性命垂危的关口,他只能选择赌博。

  然而刹那间,视野一片鲜红,血液在路法斯的眼前喷薄成雾,他眼睁睁看着一条带着手表的断臂飞出。那是属于他的一部分,被齐根切断。

  他硬气地未吭一声,伸手想要抓住。但手臂擦着指尖摔在地上,表带断裂,控制器飞出老远。

  路法斯滑坐在地,垂头喘息,粗重而痛苦。抽出皮带,套住剩下半截臂膀用力勒紧,阻断大量出血。身体发僵,感到冰凉的刀尖点在胸口,数秒后沿着颈侧动脉上移,最后停在眼前。

  他被指住的那只眼球,本能地颤抖起来。

  在经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路法斯没能想出任何自救的办法。他自知在劫难逃,紧绷的双肩垮塌下去,整个人反而轻松起来。

  “你很愤怒?”他微微冷笑,“原来你这样的非人,也会恐惧死亡?”

  萨菲罗斯没开口,甚至未曾将目光施舍给对方。只不眨眼地凝视着怀里的克劳德。没有冷谑或者蔑然,甚至连怒意都收敛于冷漠之下。犹如西伯利亚的冻土,或是不见光照的深海。

  路法斯顿时感受到了屈辱,他不计后果地激进挑衅。

  “如果不是害怕我删除克劳德的记忆后,你将失去复活的根基,彻底消融于生命之流里。不然为何会如此愤怒、急切?这可不像是你,萨菲罗斯。”

  终于,这位星球之灾偏头看了他一眼。

  萨菲罗斯冰冷的注视,像是某种评断、估量。他思考了一下,轻轻说道:“你不是称我为‘非人’么?”

  路法斯微微一怔,因为这个回答与他的质问似乎没什么关系。

  “你想说什么?”

  “既然在你心里将我定义为非人,又为何以人类的立场与心理来揣测我的想法?”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逻辑,但这群给自己冠以拯救星球名号千方百计阻挠他的人却从未思考,导致他们对于“萨菲罗斯”的理解出现天堑般的偏差。

  面对死亡的恐惧、享受支配与权力、追求欲望的贪婪都是属于普通人类的情绪感官。但对于萨菲罗斯来说,全都毫无疑义。

  “死亡,算得了什么?”或许只有萨菲罗斯这样的存在,才能以如此轻慢的态度对待所有生命的归宿。他用那如同丝绸般奢华的嗓音给出了一个正面的回答,“比起死亡,我不容忍的是——克劳德的遗忘。”

  路法斯愣了愣。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这是他第一个迸发的念头。

  但随着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咀嚼,他逐渐体味出这句话暗含的意思,与那深沉情绪的指向。顿时被一种强烈的震惊击中。

  路法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霍然抬头凝注对方怀里不甚清醒的金发佣兵。某种荒唐的猜想在他心底发酵,令他口干舌燥。

  从来没有人会以那种角度去思考萨菲罗斯对于克劳德“特别关照”的原因——时至今日,没人会将萨菲罗斯当成一个人类来看待,也就没人会相信他身上存在人类所能具有的最为深切、最为炽烈的感情……爱。

  路法斯因倍感荒谬想要大笑,身体颤动牵扯到伤处令他表情有些扭曲。

  原来星球连绵不绝的厄难,源自一位人造神明扭曲表达的……不,他不会说出那个词。

  路法斯不认为萨菲罗斯将克劳德视同为私有物的偏执,与对他摧毁性的侵蚀配得上那个字眼!

  收回徘徊于克劳德身上的怜悯目光,把这个念头当成临终遗言,路法斯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命运的终点。

  萨菲罗斯握住正宗向前递出,但在即将刺穿目标头颅时陡然停住。克劳德抓住他握刀的手,用比婴儿还不如的力道阻止了他。

  犹如豹猫的绿眼定定地凝视佣兵展示在手里的东西,一只表带破损的手表,那是修普洛斯的控制器!

  刹那间,密闭的空间内竟起狂风,整座研究所被他无声盛发的气势拖入寒冬。萨菲罗斯引而不发的怒意终于被佣兵的举动所点燃。

  两人就这样僵硬地对峙着,如同往常任何一次,又不同于往常任何一次。

  克劳德梗着脖子,头皮发麻地抵抗着萨菲罗斯施加给他的压力。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卷入风暴中央,心率失速、呼吸困难,被巨大的风压碾磨着每一根骨头。

  他知道那双凛然绿眸在质问着什么,大约是“你胆敢威胁我!”“你也想遗忘我?”之类的。但对方不可能将之宣示于口,因为那意味着示弱。

  萨菲罗斯自诩为克劳德的支配与掌控者,他的骄桀不允许他这么做。

  “别在我面前……杀人。”

  克劳德低垂着头,没有去看萨菲罗斯的表情。他下意识以鸵鸟式的姿态回避对方,但握住控制器的手指捏得很紧,顽抗无声地表达他的意志。

  紧张的情绪在胃里翻涌,克劳德感到自己的胃袋不舒服地蜷曲起来,随时可能呕吐些什么。他没有分毫底气与信心,萨菲罗斯会听他的。

  他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

  克劳德脑袋空乏地盯着对方揽在自己腰间的手,感受到柔软的怀抱逐渐变得僵硬,想象着在性感的黑色皮革下,这条骨质坚实、肌理漂亮的手臂是如何缓慢发力直到绷紧至极致,将他像是个核桃般慢慢夹碎。并以此苦中作乐。

  好半天,克劳德没有等到萨菲罗斯的反应。

  就像是个手戴镣铐走上法庭却迟迟得不到法官落锤的受审者,焦虑与不安的情绪逐渐滋生。这让他忍不住抬头,却不小心直接撞入那双绿眸。

  他看见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眼神。令佣兵困惑,且惊奇着。

  在克劳德的认知里,萨菲罗斯向来从容不迫,波澜不惊,仿佛一望无垠的冻河,任谁都不能看见底下暗涌的深流。而此刻,深沉、晦暗,在那冻结的绿焰之下,是猛兽受伤后发出的喑哑咆哮。

  不知道为什么,克劳德竟然想起自己年幼时想要参与同龄人的游戏却被人一把推开的感受。明明毫不相干,却有同一种仿佛被世界抛弃的孤独与不甘。

  虽然很早就明白,但是克劳德一直没有实感,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深切地体悟到——他是萨菲罗斯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结。

  手里的控制器突然变得沉重又滚烫,现在一切的选择权被他掌控于手,只要他按下那个按钮,就能将眼前的男人永恒放逐在生命之流中。

  这是一个命运的拐点。

  整个世界的选择权都在他一掌之握,萨菲罗斯也是如此。

  仿佛有人按下了录像机的慢放键,时间被无止境地拉长。直到“咔嚓”一声,克劳德松开手掌,控制器的碎片散落一地。

  “这是交换。”这个抉择像是用尽了佣兵的所有力气,也抽干了他本就强弩之末的精神。他合上眼睛,像是一个苍白的人偶,疲惫尽显,“我不会斩断与你的连结。”

  “放过他,别再给我一个憎恨你的理由。”

  困惑与诧异在萨菲罗斯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冰冻般的绿焰逐渐消融,他伸手将克劳德汗湿的额发捋至脑后,在他眼睑上落下一吻。黑羽形成的漩涡笼罩住两人。

  “你迟早会明白的,我们因彼此而完整。”

  克劳德没有拒绝,也无力拒绝。他如梦呓般喃喃自语。

  “不,我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结束。”

  伴随着最后一枚羽毛飘落在地,修普洛斯的核心闪烁几下,银光熄灭,彻底陷入沉寂。

  路法斯逃过一劫,紧绷的精神顿时松懈。他长舒一口气,低头想要查看伤势,却惊愕发现明明被萨菲罗斯斩断的手臂,却完好无损地长在原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霍然抬头仰望头顶的造梦机器,然后懊恼地一拳擂在地上。

  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既然萨菲罗斯以克劳德记忆为锚点,那么当修普洛斯连接上克劳德后,萨菲罗斯自然就能以克劳德的精神为桥梁,对修普洛斯进行侵蚀,并操控它为在场的两人演绎了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象。

  被耍了啊,不愧是星球之敌!

  路法斯不顾风度地摊开四肢,精疲力竭地仰躺在地,半是讥讽半是失望地大笑起来。

  “克劳德,你轻而易举就放弃了杀死萨菲罗斯的最佳机会,我希望你今后不会因此而后悔。”

  “早知道你们之间的‘连结’是这个意思,我就不会试图劝说你,而选择更加干脆利落的行动……”

  克劳德同样瘫坐在地,虽然后背伤口已经结痂,但是血液流失后的感觉始终不怎么好受。对于路法斯的讽刺没有丝毫反应,由他发泄。

  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连结”?

  克劳德觉得可能无法用一个词语来定义。

  那个男人是他的兄长、他的导师、他的梦想。同时又是他的敌人、他的热恋、他的绝望。他无法否认,那些关于萨菲罗斯的噩梦里,偶尔会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场景。醒来后身体燥热、床单潮湿,留有令人羞愧窘迫却又不失回味的余劲。

  萨菲罗斯对他的侵蚀,确实已积重难返,病入骨髓。

  克劳德揉了一把面孔,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拾起地上唯一所剩的一根黑色羽毛。

  “侵蚀是相互的。当萨菲罗斯在注视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可以顺着那视线找到他存在的位置。”

  路法斯挑起一根眉毛:“你想做什么?”

  “我厌倦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逃亡了。我想要找到萨菲罗斯,了解他,然后改变他。”克劳德向路法斯伸手,做出邀请,“要合作么,以我的方式?”

  路法斯看着克劳德认真的模样沉默良久,他没有伸手回握,也没有摇头拒绝。只缓缓吐出一个评价:“天真。”

  他发现自己对于眼前这个青年的研究并不如自认为的那般透彻,对方确实脆弱、彷徨,容易动荡与破碎。但同时又坚韧、顽强,并始终留存着一份不会改变的天真。就像是漫布荒原的野草,它会在劲风中成长。

  或许正因如此,星球才从亿万生命中选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