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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克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很难得，因为自从转变，他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有些人可能认为他失去理智的那段时间都在睡觉，如同陷在一种醒不过来的恶梦里，但事实不是那样，柯克的意识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不是一无所知，他从一种旁观的视角观看自己杀戮，源源不断的血填入吸血鬼的身体，让它变得更加强大又疯狂。
随着时间过去，越往后，柯克越难让自己抵抗这种邪恶，那仿佛就是从他的内里生出的，他的隐藏自我，或者另一种失控的人格，令柯克生不出反抗之心，他和它一样沉溺于血液带来的满足和安全感中。
此刻，柯克也同它一起停留在了这梦里，柯克心知肚明这并不正常。
他梦见的不是纯粹想象、很没逻辑的内容，而是真实发生过的，模模糊糊的他的过往：他的父母、威尔、缇娜，最终停留在埃尔南身上。
柯克和埃尔南站在战后废墟的顶上，注视过底下一具小小的、孩童的尸体。
埃尔南不一会又看着海面的方向。
“到时候，这世上就没有东西能阻拦我们去哪里了。”
听到他这样说，柯克慢慢眨了眨眼，他那颗死掉的大脑好像终于明白埃尔南想要什么了。
埃尔南想要自由。
从幼年的隐姓埋名，到之后被人控制的十几年，埃尔南不能忍受今后继续躲藏。
可这世上并非只有他们两人，也并非只有拥有至高权力才能得到自由——没有约束的权力是极度危险的，而没有限制的自由也称不上自由。
“那你应该知道，你不能在人民的憎恨中接管世界。”柯克说——都是假的，他当时没有说过这种话，后面也没有。
梦里的埃尔南不作声。
“我们还有机会。”柯克思索着，他想在语气上令埃尔南信服，但这实在太难为他了，“我们可以做到这个……你的家人，肯定对你有更高的期待吧。”
埃尔南本来在看海，这会转过脸，又在看柯克了，他甚至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柯克没有避开对视。
“他们已经死了，柯克。”埃尔南说。
“还有更多和他们一样的人，你知道的，埃尔南，当他们遭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他们甚至不像我们有机会反抗。”
两人对看半晌，埃尔南才松口似的，点了一下头。
“好吧。”他说，“你说的有点道理。”
不论这对话是发生在哪个世界的“柯克”与“埃尔南”之间，总归不会是他们。
两个人还在继续交谈，柯克已经对他们的对话失去兴趣，那让他的视野变得有些奇怪，他似乎从梦中那个“柯克”身上脱离出来，以一种全新的视角看着他们。
而那种……被血液填满的舒适又漫了上来，这在往日都会给柯克带来安宁的感觉却在此刻令柯克突生出一种抵抗情绪来，柯克无意识咬紧了牙。
他感到饥饿，但安抚这种饥饿突然间变得没那么要紧了。
人为的梦境没法留住柯克，他很快就清醒了。
天气有些恶劣，炙热的气温使得天空也隐隐发红。
柯克身在一处废弃的居民区，脚下是几具尸体，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虫子爬到他脚边，柯克踩碎了它。
柯克盯着碎片看了一会，慢慢记起他是如何跑出来的，中途他似乎醒过来了一会，看到埃尔南和贝卡在他旁边争吵，非常短暂，柯克更倾向于那是梦的一部分。
然后，他就趁着埃尔南和贝卡离开的时候从治疗室跑出来，如以往任何一次一般猎取食物。柯克的胸中慢慢升起一种窒闷感，有点类似于想起缇娜还有威尔的死亡时，那种对于自己在情感上无能为力的苦闷，他因自己无法对那些事作出反应而痛苦。
这情况从未有过，柯克迟疑起来。
但不足一秒，那些感觉就淡化流逝了，再难捕捉到痕迹。
柯克开始清点自己的腰带，这应该是最古怪的部分，柯克在失控期间也带齐了所有工具，甚至于他来到的这个地方也不是随机挑选，就在几十米外，人类军队正在和新创世星的人殊死战斗。柯克飞过阻碍视线的那片山脉，眼前就是外星战舰停留的那片海域了。
柯克把目光投注到那里，他看到了他们的目标，终于降临地球战场的新创世星首领——天父。
埃尔南对上了天父，贝卡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剑对准了她的父亲，三个人的战斗荡平了周边的一切。
柯克加入到战局当中。
埃尔南非常惊讶，他咆哮着喊了柯克的名字，但随即埃尔南就被天父的神杖打飞，狠狠撞进那艘外星战舰的里。
天父紧接着把矛头对准了贝卡，神杖之中激射出雷电一般的白光来，贝卡堪堪避开，疾冲过去挥出一剑。
剑锋几乎在神杖上擦出火花，柯克适时掷出蝙蝠镖，那是他们根据缴获到的外星武器特制，不论新创世星的人如何强悍，仍然有东西能够消解他们的实力。
爆炸释放出的能量场使得天父落到了战舰顶上，埃尔南也在此时从战舰破口飞出，他的双眼射出红芒，直击天父头部。
战斗持续了一天，或许更久。几个人从天空打到海面，然后是陆地上，越到后面，几人心中就越发不剩战胜之外的念头。
最终贝卡的神剑刺穿了天父的心脏。
柯克断了几根骨头——可以算幸运——战后混乱的烟尘让他看不清周围的景象，他慢慢从废铁块之间爬出来，那艘巨大的外星主舰如今就像一个被反复扭曲捏弄的科幻飞船模型，破破烂烂地漂在海面上。
但那不是结束。
随着烟尘散开，天光照到这里，潮水一般、密密麻麻的白色甲虫爬了出来，开始像白蚁啃噬树木一般啃食这座战舰。柯克定睛一看，那些“甲虫”只有指甲盖大小，半透明的白色外壳在天光下闪烁起无机物的光泽。
那些“虫腿”也是尖锐的，并不符合世上任何已知虫类的外形，而它们也不是一味把战舰当食物，吞食的同时，它们也在复制，制造出更多“甲虫”。
柯克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这装置——也不能只称呼它为“信号接收器”了，与其说这是一种装置，不如说它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为了方便寻找寄生目标，它们甚至给自己制作了爬虫一般的腿。
柯克蹒跚着爬起来，展开蝠翼往海边飞，他在海边找到虚弱的埃尔南，大约一丈开外，是贝卡。
贝卡神情茫然，她原本跪坐在地，愣愣注视着面前天父的尸体，此时也注意到周围的异变，战斗中的人类惊叫着，被同伴按倒在地，不一会就没了声响，再站起来，又去攻击其他人类。
新创世星因为天父之死，本就方寸大乱，不剩几个，此时也打作一团。
“是那些虫子。”柯克哑声朝她喊道，“不要让它们靠近——”
埃尔南伤的不轻，但他还是飞起来，抓起贝卡和柯克上到一处废楼上头。
而这处战场也如他们所见，早已被这支新型大军占领，密集的白色涌过地面，不断攀爬上人类的躯体，从颈后划开一道细口钻进去。
“天哪。”贝卡喃喃道。
“……是威尔，他对我的东西做了改造……对不起，我该早点醒过来，告诉你们这件事……”
柯克冷静、机械述说这一切事物的根源，他的脑中缓慢升起一种茫然的感觉来，但不等柯克细究，他就感到颈后微微一刺，他的手比他的思维还快，迅速扎进那伤口，试图把那钻进去的东西抓出来。
“柯克？！”埃尔南喊道。
柯克似乎真的做到了，抓住了那东西，随即他意识到为时已晚，他的眼前一暗，就像断开连接的显示屏一样，他的意识飞快熄灭了。
很难说再度睁眼对柯克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周围可见度不高，他能够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灼热的死亡味道，前所未有，柯克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知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而这个宇宙正在坠向毁灭。
那仿佛是莫名印在脑子里的共识，柯克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知道那是真的，他们将跟随这个宇宙被投入熔炉。
柯克无意探究其原理，他坐起身，从手术台上下来，走向门口，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实验室外布置了一个能量屏障。
柯克有些纳闷，他走出那个房间，天色是极尽不详的暗红色，周围被啃食至残余石料的海上基地昏暗模糊，海面也是红的，使得漂在上面的几个白色虫体极为显眼。
而再往外，与这基地隔着一片海的陆地，楼层之间呈现一种战后的破败，偶尔有一起小规模的战斗在城市角落发生，也很快就在枪声与尖叫中结束了，柯克落在一旁的车顶上，看一些尸体上爬出零星几只机械虫。
天气变得更热了。
柯克没再感觉到饥饿。
吸血鬼的那部分似乎正和生机一起慢慢消失，让柯克的意识得以清醒，柯克能预感到自己清醒的时间将会越来越长，但他也即将与世界一起灭亡。他该因为当下随处可见的惨状难过，但柯克心中毫无触动。
机械虫顺着车身往上爬，柯克却只是盯着那些尸体，他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见那些东西已经爬到他脚边。直到一记红光射中那只机械虫，柯克猛地抬起头，暗红色天幕下漆黑的街道绵延至天边，而埃尔南落下地面，缓缓从远处走来。
他看上去乱糟糟的，灰尘布满他的风衣，从肩头，直到破损的衣角。但柯克心中突生出微薄的喜悦之意来，他那干涩的眼睛似乎也变得有些酸楚了。
柯克看着他，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
“你没事。”
埃尔南小时候经常做那种梦：星球爆炸，高空坠落。
他这一辈子都喜欢天空，喜欢腾空而起、冲破压力的那种自由，喜欢辽阔高空中只有他和云彩的自在。埃尔南长大以后知道星球爆炸是很正常的，高空坠落也是，他可以接住掉下来的任何东西，也可以把任何东西打下来，甚至他自己也不断从天上掉下来，砸进楼层，砸进海里，砸到地面上。
但埃尔南每次还是可以再飞起来的。他可以带着柯克飞，带他逃离那里，却没法阻止柯克越来越失控，也没法消除他的痛苦。
到现在，他又知道了整个宇宙都会坠落，他们正被裹挟着，一齐坠向熔炉，埃尔南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但那些都没有用。
埃尔南不认为让柯克醒过来，面对这已经发生的一切是一件好事，他曾请求贝卡用他们的方式治愈柯克，柯克的确不再抵抗——不如说，已经放弃抵抗——母盒的力量顺利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但任何治愈之法对他都不再有用了——柯克认定一切无法挽回，他已经走到了一种绝境。
所有的治疗之法都为时已晚。
而等了解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是否继续治疗柯克也变成了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有时候埃尔南觉得这世界总归要毁灭了，让柯克就此长眠也不失为一种仁慈。但柯克最终还是靠自己醒了过来，命运对待他、他对待自己也确实如同对待这世界一般无情。
埃尔南想过许多要对柯克说的话，但此刻，柯克就在他面前，专注地看向埃尔南，他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直白的喜悦，没有丝毫对这周围惨状的悲悯与感同身受，于是任何言语也变得毫无必要了。
埃尔南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慢慢摸了摸柯克的肩膀和头发，将他拉近，然后低下头，去够柯克冰凉的嘴唇。
埃尔南早已坠落下来，在杀戮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对他来说，宇宙毁不毁灭无关紧要，他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生活。
而现在柯克也掉下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