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细微的衣裙窸窣声由远及近响起, 有人要过来了。
安徒生迅速擦干眼泪。
“眼睛和鼻子好红。”玛丽公主使劲扇着羽毛扇,想用凉风把他脸上的红晕吹散,“要是不想被人看出哭了的话, 就说是我打了你几巴掌。”
安徒生摇摇头,掏出了清凉消肿的膏药。
涂抹上去后, 红肿和眼泪留下的痕迹很快消退了。
“最新去红消肿植物药膏, 没想到却是我先用上了。”他自嘲般地想着,“少赚了两枚银币。”
“安徒生先生。”玛丽公主看着他的惨样,有些于心不忍,“如果你是为了弗雷德里克哭泣的话, 是完全没必要的!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 而且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爱情至上的痴情蠢蛋, 如果他看起来很惨,那必定是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惨。”
安徒生苦笑了一下。
玛丽公主对于他和石心之间的事情完全不了解,这番劝解的话, 完全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爱情对于皇室中人来说就是奢侈品, 不但稀少而且致命。”玛丽公主看出了安徒生并有听进去,“弗雷德里克他没有感受过爱, 他连自己都不爱更别提爱别人了。”
“你也许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他会喜欢你, 会思念你, 但如果你没有一颗石头做成的坚强心脏,那么你迟早会被他的‘爱’击碎。”
“他对于爱情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国王陛下和皇后……”玛丽公主的声音低了不少, “那种疯狂偏执, 极度自我, 毁灭一切的爱。”
安徒生似乎听进去了, 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脑中却在不断重复着刚才克里斯蒂安说过的话语。
事情怎么会变成了那样?石心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心脏开始一抽一抽地疼痛了起来,指甲深陷进了肉里,可他依旧浑然不觉。
“如果我们能坦诚一些,如果我做了别的选择,是不是现在一切都有所不同,不,不,不会的!如果再来一次,我们依旧会重蹈覆辙。”
极度的疼痛,有时会获得极度的清醒。
安徒生看清楚了。
看得从未有过的清楚。
他和石心之间,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我们互相之间的吸引,从一开始,的确是因为石头。”他低思索着,“石头让本来像是平行线般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有了接触,我的一切对他都是新鲜的,他的一切也是如此,我们慢慢脱离了石头的影响,开始对对方产生了好感。”
“就像玛丽公主形容的那样,他们身处在华丽的监狱中,看惯了尔虞我诈的争斗,我对于石心而言是稀罕的生物,他的神秘和强大同样对我产生了无法抗拒的吸引。”
“我们的确相互喜欢,非常喜欢……但是,喜欢的力量有时候太过渺小。”
“他敏感多疑,又有着极强的自信和自尊心,觉得没必要和什么都不懂的我解释太多。”
“我……我的确和他的地位太过悬殊,每天都在莫名惶恐中度过,我害怕受伤害怕哪天被他丢下,所以根本不敢给予他信任。”
安徒生已经看到了外面的人影,那是位穿着宫廷女官服饰的东方女性,她皮肤光洁得像是上好的瓷器,乌黑的头发用碧绿的玉石盘成了奇特的形状。
在石心的告别单身舞会上安徒生曾经见过她。
这位名叫肖切尔的侍女是牙仙丹妮丝的朋友,曾经偷偷给他们开了后门,并且与安徒生打过照面。
肖切尔先是对着玛丽公主行了礼,接着看向了安徒生:“您好,殿下派我带您过去。”
“你们去吧。”玛丽公主懒洋洋地说道,“发生了太多事,我需要休息一下。”她递给了安徒生一张便条,“这是我在哥本哈斯的房子,有事写信到这里,管家看到后会拿给我。”
安徒生轻声说道:“谢谢。”
他觉得,今后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出了温室,肖切尔在前面带路,她走路的姿态十分奇特,像是在漂浮一样,并没有正常人走路时身体上下轻微的颤动感。
走了几分钟后,肖切尔突然停了下来。
她转身盯着安徒生的胸口,眯了眯眼睛,又看着他的头发说道:“你之前的装扮更好看一些。”
安徒生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打乱了:“什么?”
“参加舞会的时候,你的装扮很美,特别是……”肖切尔手在胸前比了一下:“很自然的效果,当你跳舞的时候,它们也会随着你的身体而颤动,柔软生动,白皙幼滑,比真的还好看。”
嗯?
安徒生呆了几秒后,终于反应了过来。
对方显然早就看穿了他在单身舞会上的伪装,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就是那位明艳动人的烤面团女士。
“啊,谢谢……”安徒生有些无措地说道:“是,是挺好看的。”就连他本人看到就忍不住流了鼻血。
回忆起当时化完妆的场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石心不会其实也看出来了吧?
不不不,不会。
他自我说服着,如果石心看出来的话,肯定会当初就笑出了声,怎么还会一脸严肃认真的和烤面团女士共舞一曲?
“是什么法术?还是物品?”肖切尔明显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
“是我朋友发明的特殊物品。”安徒生在路灯中抓出了宛若展翅蝴蝶般的新奇物品,“这叫新式女性内衣。”他回忆着图里帕的介绍,如实照搬地说道,“贴身无痕,可以充气或者灌水,无论是小跑还是骑马,都会随着身体动作自然晃动,绝对看不出是假的。”
“真不错。”肖切尔用手戳了戳蝴蝶翅膀,“能卖给我吗?我过阵子要回老家相亲,当年我离开时大家以瘦为美,但现在审美变了,就连我们国家的皇帝都沉迷于曲线无法自拔。”
“这件我穿过了。”安徒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石心的心腹侍女讨论起了这个话题,“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就拿去吧。”
“等价交换。”肖切尔欢天喜地拿走了内衣,交给了安徒生一个黄色的袋子。
袋子是用东方丝绸做成的,上面用红色的丝线绣成了蚯蚓一般的文字,里装着几十枚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豆子。
豆子?
安徒生心中一动,有些惊讶地说道:“是通往巨人王国的豆子?”居然有这么多!
“噗!”肖切尔笑了出来,“你是格林兄弟的书迷吗?这可不是杰克与豌豆里的豆子,你仔细看看,这是黄豆。”
她拿出了一枚黄豆,在安徒生面前晃了晃,然后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后,把豆子扔在了地上。
黄豆落地后,突然长出了手脚,眨眼间就变成了等人高的假人。
“有意思吧?”肖切尔说,“没有什么攻击力,但你知道咒语后,可以用自己的法术,嗯,用你们的话就是精神力进行改造,如果你精神力足够强的话,可以让假人做出任何动作。”
很有意思的神秘物品啊。
安徒生道了谢,估算了一下新式内衣和豆子之间的价格,还是老实拿出了一些巫术保养品送给了肖切尔,就当是补足了差价。
“记住,咒语就是,洒落下的黄豆,听我命令,变成士兵吧!”
两人一番交谈后,已经走过了主要建筑,到了一条长廊前。
这里没有卫兵,十分幽静。
长廊的尽头连着一座独立的建筑,它有着黑色的大门,门外是两座很有历史感的盔甲。
“请您进去吧,殿下在里面等着您。”肖切尔压低了声音,“看在丹妮丝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
“什么?”
“还有别人在里面。”肖切尔的嘴唇没有动,但她的声音却神奇地飘进了安徒生耳中,“请无论如何不要得罪他,一个照面,他就能让我魂飞魄散。”
说完后,肖切尔对着安徒生笑了笑,身体变得透明,接着像是雾气般消散了。
鬼魂!
肖切尔居然是鬼魂!
安徒生诧异地盯着她消失的地方,这是什么种类的鬼魂,为什么和丹麦土产的本地绿油油鬼魂完全不同,不但力量隐晦,而且还能在没有阳光的白天活动。
石心是从哪里雇佣来的帮手?
他自称王国超凡者领袖,又有各种能力的属下,为什么还要受制于疯子一般的国王!
安徒生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毛线球缠身的猛虎,刚解开了一个谜团,却有更多的困惑缠了上来。
他咽了下唾沫,轻轻敲响了那扇黑色大门。
“吱呀”一声,门轻轻地从里面打开了,与此同时,还有淡淡的金光透了出来。
里面有教廷的人!
安徒生松了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屋内除了弗雷德里克王储以外,里面的确还有一位教廷的人,那是位面容和蔼的老者,他手中拿着银色权杖,头戴高冠,身上的教士服红得宛若鲜血。
红衣大主教!
安徒生一边恭敬地对着主教行礼,一边觉得石心是被烈焰烧得发了疯。
白女巫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把主教请了过来!
“孩子,我感到你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主教伸出了手,点在了安徒生的额头上,他摇了摇头,“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原始赎罪卷又少了一张。”
在安徒生进来的瞬间,王储就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角落中。
“连我靠近都会疼痛吗?怪不得他在马车上一直看着窗外,是在努力忍耐吧。”安徒生看着地板不敢抬头,他怕自己只要看一眼王储,就会立刻崩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石心喝下了枯萎药水。
至少他不再爱自己,平时只要不见面不靠近,石心没事不会想起自己,那么疼痛就会消失。
安徒生有些后悔了,刚才为什么不直接离开。
“请您为了他敲响钟声。”弗雷德里克王储站在了房间的角落中,声音平和,脸色略显苍白,“这样可以彻底驱散诅咒。”
红衣主教看着王储,不赞同地说道:“不要胡闹!你应该知道,就连我也只能敲响一次钟,如果现在敲响了,那么你的订婚典礼怎么办?”
王储坚决地说道:“那些来教堂内观礼的人,有多少是真心祝福的?他们只不过想趁着这个机会,受到钟声的庇护!无论是贵族还是皇室,平时有的是办法保护自己,钟声应该用在正确的地方。”
红衣主教沉默了下来。
安徒生能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得不开口。
“我感到诅咒并不严重。”安徒生说,“也许白女巫的祝福就能达到驱散的效果。”
“安徒生先生!”弗雷德里克王储稍微提高了音量,“也许你忘记了那些雪人,请允许我提醒你一下,在你体内种下诅咒的人和血女巫有非常深的联系,你和他有着无法化解的仇恨,又是不会引人注意的森林巫师,最能让你痛苦的办法就是污染你的身体!”
“这不是为了你,受到血女巫污染的超凡者,有十分之一的几率会孕育出灾难之种!而灾难之种是恶魔孵化的温床!”
“我明白了。”红衣主教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纯净的巫师身体,的确是最好的诞生之地。”
什么诞生之地?安徒生下意识地摸向了脖子上的伤口。
下一刻,他的眼前被一片金光所覆盖,眼泪在光的刺激下,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孩子,你是幸运的。”
“你应该感谢给了你原始赎罪卷的人。”红衣主教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声音变得拉长扭曲,最后仿佛一声声钟响。
“咚……咚……咚……”每一下声响都仿佛透过了他的皮肤和肌肉,在体内震荡着。
原本让安徒生感到隐约痛苦的炙热,神奇地被钟声抚平了。
他能够感到,有什么东西被从自己体内驱散。
“咳咳!”安徒生突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烧焦味,他眼前飘过了一股黑色的烟雾,脖子上被火焰领主咬伤的地方,正往外冒出了丝丝黑烟,那烟雾似乎并没有实体,但味道非常难闻。
这就是诅咒被驱除的具象化表现吗?
安徒生猛地睁开眼睛,看向了弗雷德里克王储的位置。
王储依旧站在角落中没有动。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像是失望,又像是了然。
他的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烟雾飘出。
安徒生的心沉了下来。
他被迫面对了自己已经隐隐察觉到的一个事实。
枯萎药水对于有天生禁魔能力的石心而言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喝下药水后,他的冷漠和拒绝全都是假装出来的,什么忘记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什么“祝你生活愉快”全都的假的!
石心对他的感情,从头到尾都没有枯萎过。
“孩子,别哭。”红衣主教柔和的声音响起,“诅咒已经驱除,你的运气不错,按照教廷的惯例,任何疑似被血女巫污染的人都会被圣光净化,而这一次,我是受到你体内赎罪卷的影响,才会同意弗雷德里克的意见。”
他是视线从泪流满面的小巫师身上移开,转向了王储。
“很失望吧?”红衣主教的眼神像是有着穿一切的力量,“弗雷德里克,钟声能驱散诅咒和一切负面状况,但对血缘压制咒约却是无效的,那并不是诅咒的一种,你趁着国王不在的时候找了个我不能拒绝的理由敲钟,就是为了这个吧?”
王储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尝试一下也没有坏处,万一有效呢?老疯子现在看我就像是看可怜的失败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红衣主教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位调皮顽劣的孩童:“王权的更迭需要血的洗礼,你想摆脱你父亲的控制,摆脱坠入黑暗的命运,却不想沾染太多的鲜血,这简直是像孩子一样的幼稚想法。”
“十三年前,在玫瑰盛宴中活下来的你,为什么还在奢望从不存在的事?”
“弗雷德里克,钟声已经敲响,想必你的父母都听见了。”
“准备战斗吧,我希望最终能上天堂的人是你。”
说完后,这位老者看着浑身颤抖的安徒生,叹了口气。
金色的圣光像是阳光一般,轻柔地拂去了小巫师脸上的泪水。
“跟我一起离开。”红衣主教的手放在了安徒生的头顶上,“待在哥本哈斯大教堂中,直到事情结束。”
一股温暖的感觉从他手中散开,安徒生像是被笼罩在阳光中,被淡淡的暖意包裹着,但是身体的温暖却不能驱散心中的寒冷。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差不多都明白了。
“抱歉,谢谢您的好意。”安徒生擦了擦眼睛,“我还要去杀几个人。”
巫师的回答让红衣主教颇感意外。
他点了点头:“去吧,那个胆大妄为的盗贼理应被清除,我会让赎罪者尤斯和你一起,他对于那个世界很熟悉,只要不让他喝蜂蜜,他会是个可靠的帮手。”
说完后,红衣主教疲惫地摇了摇头,缓缓地离开了。
“吱呀”一声,门又重新关闭。
现在屋内就只剩下安徒生和王储两个人。
王储的头发轻轻飘了起来,点点灰白色的雾气在他脸庞附近涌现而出,很快的,雾气越来越多,最终遮挡住了他的整个脸庞,浅金色的头发也像是褪色了一般,变为了银色。
安徒生盯着那团雾气,觉得自己也许从没有真正了解过眼前这个人:“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驱除所谓的血缘压制咒约?”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应该就是国王能够制约王储的关键了。
王储费劲心思,带红衣主教到了这里,根本就不是关心则乱,而是想要提前在国王不在场的时候,让主教敲响钟声!
安徒生盯着王储,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那些甜蜜和可恶的话语,僵硬得像是两条冻鱼一样的初吻,还有彼此都能够感觉到的心跳难道都是假的吗?
“是的。”石心一如既往地直接,“如果他答应我们在一起,我会和你举行订婚仪式,再找个机会像现在这样请主教单独为我们敲响钟声。”
安徒生笑了出来。
他拍着手,像是看到了最精妙的戏剧般喝彩道:“如果我通过考验,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如果我不通过考验,你就履行赌约,服从他们的安排和玛丽公主结婚,依旧有婚礼要举行!”
“所以无论是我还是玛丽,都只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聪明,您真是太聪明了!”
石心耸了耸肩膀:“没想到还有连钟声都无法驱散的效果,我也不算那么聪明。”
“我没在夸奖你!”安徒生握紧了拳头,一步步朝着石心走去,“当我靠近你的时候,你会疼吗?”
“会。”石心抱臂看着他,“那个老疯子可不好骗,不让他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怎么会放心地去和城里的女士们玩耍?这次真是失算,不仅没有驱除血缘咒约,连不能靠近你的契约也无法驱散,教廷百年才能敲响一次的钟声,看来也只是虚有其表。”
安徒生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石心不愧是国王陛下疯的没那么明显的亲生儿子!
除了一句“你真棒”以外,他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了。
“那这样你会疼吗?”安徒生伸出手,抓住了石心的胳膊。
“更疼。”石心的语气虽然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但他脸上的雾气却开始颤抖,“越是靠近越疼,汉斯,每天我想你的时候都疼得像条狗,你准备怎么补偿我?也许,你的神迹之手能安慰我。”
安徒生突然抱住了他的腰。
石心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显然两人贴近的身体让他的灵魂承受了更多的疼痛。
“别动。”小汉斯居然主动解开了石心的扣子。
他的手顺着衣服的缝隙伸了进去。
冰冷的指尖碰触到了冰冷的皮肤。
与此同时他抬起脚,嘴唇印在了石心脖颈侧面,感受着血管传来越来越快的心跳震动,安徒生用力一口咬了下去,血的铁锈味立刻沾上了他的舌尖。
疼死你个王八蛋!
老子今天就要你变成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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