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世界】

  高明把结果分享给几人,伊达航自告奋勇一起去神奈川调查。

  “大家都说我长得凶神恶煞,问讯有天然优势。”

  高明无奈,现在的年轻人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不过,他们合作使用“好警察、坏警察”的技巧,应该会事半功倍。

  其余几人也会帮忙,但他们的部门不如阿航时间自由,通常是在下班后。至于降谷和景光,则要等夜幕完全降临,乔装才能上街。

  佐藤和高木也听说了这件事,热情地伸出援手。

  虽然大家都是警察,考虑到阿阵失踪和此事件的紧密联系,高明千叮万嘱,要两两行动。

  他们搜查的是神奈川的流浪汉聚集地。

  这样的地方共有数十处,几人不分昼夜走访,白天以高明和阿航为主;夜晚以降谷、景光、松田和萩原为主;佐藤和高木有时间就参与。

  在将近一周内,他们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因家暴出逃的母女,酒精成.瘾被赶出家的中年男子,还有些则是在职场受挫,索性公文包一扔,开始流浪的。

  所谓“流浪汉”,说到底就是被抛弃,或者抛弃了别人的人。

  降谷和景光还见到个智商有缺陷的男人,大冷的天在喷泉旁冲凉,蓬头垢面的模样仿佛几个月没洗澡了,不用靠近就能闻见一股子馊味儿。

  两人想忍着臭把人从喷泉旁拉过来,没想到对方把他们当玩伴,兴高采烈地举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说:

  “照相,我给你们照相。”

  降谷和景光面面相觑,这时杂音兹拉的收音机里,传出新一任的警察厅长官三天后,要在银座商业街发表公开演讲的消息。

  而这位成功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男人,他们都很熟悉。名叫百田陆朗。

  后来,降谷和景光给那位嚷嚷着用收音机拍照的男人买了顿热饭,还有些保质期较长的简易食物。

  因为赶着继续调查,匆忙离开了。

  又过了阵,是个休息日。大家几经周转,终于打听到认识其中一具遗体身份的人们。

  那是一群老汉,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表情却很悠然:

  “啊,这不是阿澈吗?失踪那么久,原来是死了啊~”

  他们就着阿航掏钱买的一箱啤酒,饶有兴致地说起关于“阿澈”的故事。

  阿澈本名原田澈,在标准的精英家庭长大,父母是京都大学的校友,有个大十岁,一举考上号称“日本最难”东大医学系的哥哥。

  阿澈是在某次父母避孕失败,意外降生的。因为哥哥珠玉在前,阿澈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

  他也确实争气,一路名列前茅,但重压之下,心理问题悄然形成。

  况且,他父母希望他能进东大法学系,将来毕业做个鼎鼎大名、日进斗金的律师,他自己则喜欢化学。

  阿澈在高考意外失利,成绩只够上普通的私立大学。

  一夕之间,他从万众瞩目的新星,变成父母口中的“垃圾”、“废物”,是羞辱家族的存在。

  所幸,他当时瞒着父母,把化工系填入志愿。

  毕业后,阿澈顺利进了家汽车制造公司,负责研究耗能少、持续性更高的燃料。

  汽车制造是日本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父母也因此从之前完全把阿澈当透明人,慢慢开始恢复交流。

  日子看似一天天好转,阿澈也盘算着攒够钱就搬出去自己独立。可一切在某次面对诸多大客户的宣讲会上戛然而止。

  阿澈信心满满地上台,却发现台下的客户有的是父母的同学,有的是到家里拜访过,哥哥的同事。

  过往的阴影顷刻笼罩住他,他不受控地恐慌症发作,浑身痉挛倒在地上,直至失去意识。

  清醒后的阿澈主动向公司辞职,消息传开,他在相关行业的求职碰壁,只得呆在家里。丢尽脸面的父母当然没有好脸色,每天都会对着他紧闭的房门破口大骂。

  终于,阿澈在某天深夜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不多的存款,开始无止尽的流浪。

  阿澈辗转来到神奈川,毕竟是个头脑聪明的,在大街跟着他们睡了没几天,日子就突然好了,脸上的愁苦尽去,出手也变得阔绰。

  “唉,本来还打算推他做我们的头,带我们一起改善生活呢!谁知道突然嗑.上药了。”

  “嗑.药?”萩原脸色紧绷地问。

  “对啊,在我们这个群体中是常态。我们其实该分为两类。一类是意识清醒的;一类是沾了成.瘾玩意儿,变成行尸走肉的。”

  因为嗑.了.药,几时横死都不奇怪。

  阿澈的故事到这里结束,老汉唏嘘地抽了口烟。那烟雾在众人面前一圈圈升起,就像绑在阿澈脚上的镣铐,怎么也脱不掉。

  “反正我挺喜欢阿澈。人聪明就不说了,还善良。前面那条街的呆瓜,除了阿澈,没人愿意搭理。”

  “呆瓜?”

  “对啊,就……那个喜欢呆在喷泉旁边,几个月不洗澡,胸口抱着照相机,看见人就嚷嚷着拍照的家伙。”

  降谷和景光皱下眉,异口同声道:

  “您是说他认识相机?”

  “对啊!是阿澈给买的,用法教了好几遍,我那时候路过,正好听他跟呆瓜说‘要是人不能成为你的朋友,就拍照吧。花花草草可以。’”

  两人一听,赶忙往喷泉跑。后面的几个不明所以,也提步跟上去。

  “啊对了,谢谢你们啊大叔~”

  阿航跑了两步,想起自己没有道谢,又停下来恭敬地朝流浪汉们鞠了一躬。

  这一搞,老汉们倒有些不好意思,忙举着啤酒罐致意,等人都消失了,才相互确认着:

  “说起来,阿澈失踪的日子就是三天后吧。”

  “差不多吧,差不多。这年头谁还记时间啊?”

  *

  他们紧赶慢赶到喷泉旁,时间过了,喷泉关闭,周围空无一人。

  几人分头寻找,等天际的夕阳落下变成全黑,星光闪烁时,总算在一条河边找到了“呆瓜”。

  这条河在流浪汉的聚集区,区政.府懒得打理,里面布满了生活垃圾,臭味熏天。

  “呆瓜”却虔诚地跪在地上,凝望刚被放出的纸灯,一路顺着河流往下漂。他依旧臭得让人不敢靠近,可沉静的脸上,哪儿还有半分痴傻的模样?

  众人注视着他,一瞬间心里划过个荒谬的念头。松田看了眼身旁的伙伴,突然拔高嗓音喊:

  “阿澈!”

  那人单薄的身形动了动,反射性地回头,然后—

  拔腿就跑!

  “追上去!”

  流浪们时常食不果腹,“呆瓜”跑得鞋都掉了,还是没能逃脱经过严苛训练的警察们。

  众人将他团团围住,高明弯腰在对方脏得覆了层膜的脸上摸索一阵,总算找到接缝,“嚓”地一声猛然撕下,出现在面前的,是和遗体照片上神似,但形如枯槁的脸。

  “原田澈?”

  男人听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用力开始挣扎,直到阿航板着脸“抢走”他怀里的收音机,才勉强安分。

  阿澈冷着脸:“你们是什么人?‘他’派来的吗?”

  “‘他’是谁?卖给你货的d贩吗?”

  几人毫无头绪,萩原只能凭刚才老汉们的叙述猜测。

  “别担心,我们是警察。”景光不紧不慢说。

  没想到听见这话,原田像活见了鬼,趁景光不备,用力甩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就往外爬。

  众人愣住,此时高明上前说出那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推断:

  “你拼命想躲的人,是百田陆朗吗?”

  *

  原田被重新“抓”了回来,松田义愤填膺讲述了自己父亲被百田误抓,并因此断送拳击手职业生涯的事。

  他怕对方不信,还特地上网搜了相关报道。

  原田看着眼前和报纸上男人极其相似的脸,沉默了会儿,总算向众人吐露了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百田他会给想利用的人下成.瘾的药和毒,来达到控制对方的目的。”

  “什么!”大家不可置信地倒吸口冷气。

  “你说的‘利用’具体是什么意思?”

  原田详细叙述了是怎么被负责巡逻的百田发现,关怀备至,从微不足道的线人开始做起。

  起先,是一些小团伙偷窃,而后任务逐渐变大,直到发展成和毒相关。

  “我多次表示不能接受这个任务。那帮人你们知道的,穷凶极恶,杀人都不眨眼!”

  “后来呢?”

  “后来,百田劝了我几次,发现我油盐不进,就放弃了。说要请我喝顿酒,感谢我这段时间的付出。我对自己拒绝他的事也有些愧疚,就去了。没想到—”

  说到这里,原田的喉咙哽了下,眼里浮现出痛恨的神色。

  “他给你注射药了?”松田试探地问。

  “……对。我刚开始接触,脑子还算清醒,依赖性也不是很大,成功潜入了集团,帮他窃取情报。”

  但毒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欲.望逐渐不能被满足,追求更刺激的东西,直到根本无法戒除,变成一堆“活着的腐肉”。

  “说起来,百田之所以能在左迁后被调回东京,就是因为协助破获了一起涉d大案。”

  “原来用的是这种方法。”高明沉着脸说。

  “简直太可恶了!”阿航本来想捶下树,最后还是紧紧地握了拳,咬牙切齿。

  “但他的那些东西,又是哪儿来的?该不会他本身也跟d贩有联系?”

  原田犹豫了下:“其实……我拍到过一张照片。”

  *

  原田戴好面具,带大家到他刚才祭奠“呆瓜”的河边。河边有棵大树,即使在这种环境,依旧枝繁叶茂,向阳生长。

  原田用手刨土,挖了好一会儿,拿出个铁皮盒,盒子里是款黑色的佳能相机,虽然旧了,当年应该也价格不菲。

  相机下压着好几张照片,有的是原田和“呆瓜”的合照,有的是一些花花草草。

  原田取出其中一张,展示在众人面前。上面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年纪稍轻的百田陆朗,另一个面相阴鸷,缺了眉毛,他们不认识。

  “这是老K,先前那个集团倒了之后,大部分生意由他接手。他很谨慎,我只在决心背叛百田的时候,跟踪见过一次。”

  高明点头,拿出随身的证物袋,把照片、铁盒、相机等分几个袋子装好,放进公文包里。

  原田收回手时,袖子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腕上好几道骇人的疤痕。

  景光惊愕地瞪大眼睛,原田见状,若无其事笑道:“没办法,瘾.犯的时候只能这么做。你们现在看我好像还活着,其实我感觉自己早就死了。”

  死在被百田别有用心的关怀打动那天。

  原田作为重要证人,要被带回去接受保护。临走时,他定定地看了河面好一会儿,那只闪烁的纸灯早就不见了。

  “说到底,'呆瓜'为什么会死?”

  原田怔了下,“能请你别那么叫他吗?他有自己的名字。”

  后来,原田目露缅怀说起了他朋友马场的事。

  他朋友马场出生时被脐带绕了脖子,留下惊厥的毛病,一到打雷闪电就会野兽似地怪叫。

  某个雨夜,他父亲在职场受了气,回来发现儿子又在怪叫,用力一脚踹在他头上,把人踢傻了。

  父亲坐了牢,马场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过了几年,被释放的父亲邮寄给妻子一封离婚协议,妻子签署后没多久就被查出癌症,在马场十五岁生日当天撒手人寰。

  马场先是住过一段时间福利院,等到了岁数偷跑出来,也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两人相遇……

  “你的意思是,马场趁你不注意,偷了你易容的工具,假装成你,被百田灭口了?”

  降谷紧皱着眉问。

  就算这样,以马场的智力水平,能不能被当作“自愿”还有待商榷。

  “我们不可能听你的一面之词,会找到确凿的证据,让一切水落石出。”

  原田无所谓地笑笑:“你说得对,阿亮确实是因我而死。要不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说罢,他伸手,一副等待被铐的模样。

  “……”

  几人前后把他护住,附近低矮的房屋里,广播还在不知疲倦地宣告:

  “三天后,新上任的警察厅长官百田陆朗将在银座商业街,举行第一次的公开演讲。感兴趣的听众朋友可以去现场观摩噢~”

  *

  虽然有了那张照片,他们还得找到百田知法犯法的决定性证据。

  为此,首先要找到老K。

  *

  【外世界】

  夜深,琴酒独自在公寓的阳台抽烟。

  他想起降谷说“除了自己,其余几个都死了”,拿出手机,注视屏幕上来自“里面”的号码许久,鬼使神差拨了出去。

  “嘟嘟嘟—”

  听筒里响了三声,就在琴酒准备挂断时,传来萩原不可置信的声音:

  “黑泽教官?啊不,真的是你吗黑泽?”

  琴酒挑下眉,手肘撑栏杆,似笑非笑地反问:“不然还有谁,会听完你酒后发疯似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