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光在门口喊“报告”时还很犹豫,没想到黑泽立刻回复“进来。”

  他走进办公室,发现黑泽身后的柜门大敞,里面的文件异常散乱。

  发生什么了?

  虽然脑海闪过类似疑问,但现在的景光完全没余力担心别人。

  他站在黑泽的办公桌前。对方正右手拿着红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问:“你怎么来了?”

  景光深吸口气:“教官,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做学校开放日的代表。”

  “投票的时候也讨论过了,大家都认为你冒生命危险冲进火场救外守一的举动符合一个优秀的警校生的定义。除你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份殊荣。”

  听到这话,景光脸上没有喜悦,反而一瞬间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双手握拳,一字一顿地说:“那么请允许我郑重地拒绝这份殊荣。”

  黑泽挑了挑眉抬头看他,右手还悠闲地转着笔:“理由。如果没有具体理由,我很难在鬼冢教官面前帮你说话。”

  “……你明明知道。”景光飞快地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答。

  正在这时,红笔从黑泽手中飞出掉在地上。

  不知为何,对方迟迟没有起身。景光只好抿着唇弯腰捡起,放回桌上时,对方递来两张纸。

  “念我划红线的部分。”

  景光不疑有它,下意识清清嗓子。

  他的声带在火场中受损,声音不复之前清亮,而是低沉、沙哑,像被砂皮磨过一样。

  “8月10日天气阴。今天是我回警校的第一天。大家都在讨论我冲进火场救外守一的事,称赞我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我很……开心。”

  景光脸色骤变,这才发现手里的复印件竟是自己的警校日志。

  所谓“警校日志”是学校规定他们每天必须上交的文字记录。可以写自己对训练的感悟、疑惑,也可以写一些想说但无法宣之于口的话。

  批改警校日志是副教官的本职工作之一。

  黑泽对他的僵硬视而不见:“继续。”

  “……8月12日天气大雨。今天鬼冢教官私下找到我,说我的行为能给大家带来很好的榜样,希望我做好准备,接受下一次校刊的采访。我会……好好做的。”

  他勉强读完,哀求似地看向黑泽。

  “黑泽教官,别让我念了。”

  “那就换另一本。”

  听到这话,景光如获大赦,赶忙转移视线。

  他一眼就看出另外一本上的字迹属于好友降谷零,犹豫了会儿开口道:“8月10日天气阴。今天我终于在学校重新见到Hiro,大家都在讨论他救人的事迹,称赞他是个英雄,我也不例外。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不是特别开心,是我的错觉吗?”

  好友敏锐的观察力让景光像被剥.光衣服,如潮的羞耻感淹没了他。

  黑泽语气冰冷:“学校规定,在警校日志上说谎一旦发现会被立刻退学。”

  “你告诉我,这两本截然不同的日志,谁对谁错?”

  “……”

  景光不说话,执拗地站在原地。

  好半会儿,黑泽不耐烦地皱下眉一锤定音:“我知道了,是降谷零在说谎。毕竟你是我们全体投票选出的学生代表,怎么会做这种事?”

  话音未落,黑泽啪地起身,景光耳畔掠过一阵稍纵即逝的哐当声,还没来得及细究,就听对方说:“我现在去找他。”

  “!”

  景光赶忙拖住黑泽的手腕,声音嘶哑地承认:“别去找他教官!是我……是我在说谎。”

  他说着,双眼渐渐泛红。

  黑泽不以为意,姿势别扭地从桌垫下抽出一早准备好的退学申请扔过去。

  “既然这样,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景光不可置信地抬头,泄愤似地更加用力拽住黑泽的手腕,直到对方飞快地皱眉,才察觉手下异样—

  他摸到的不是光滑温暖的皮肤,而是一个冰冷的金属突起物。

  联想起刚才耳边闪过的声音,景光内心疑窦丛生。

  他绕过桌子跑到黑泽身旁,先是看到对方左手袖子下隐隐透出湿润,按捺内心惊讶,小心翼翼把袖子往上翻时,那冰冷的手铐和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终于暴露在眼前。

  景光倒吸口冷气:“教官,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黑泽面无表情:“我现在在和你讨论退学的事。”

  “手铐的钥匙在哪儿?”

  “我不需要一个没法自救的人来救我。”

  景光怔了下,失落地垂眼:“要是鉴定证明他确实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你自己不会判断?”

  听到这话,景光猛然抬头:“教官的意思是让我出庭作证?”

  黑泽冷嗤一声:“想定罪有人证就够了吗?证据链都不完整,你的法律真是白学了。”

  “但被大火烧过的现场还能留下什么?”

  “我没义务回答你每一个问题。具体的事去问那个人。他可是法学系的第一名。”

  景光很快反应过来,黑泽说的是自己的哥哥诸伏高明。

  他的神情变得微妙,自从得知外守一准备用精神病逃脱法律制裁,两人就默契地回避这一话题。

  之前黑泽来医院时,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景光抿抿唇,想起自己鬼使神差的私心,眼神不由开始回避。但黑泽却在这时摊开另一只手,把银质的钥匙递过来命令道:“现在,帮我解开手铐。”

  “啊,好……好的。”

  过了几秒,景光才后知后觉—

  既然钥匙一直在教官手里,他为什么任由自己被拷着?

  为了提供更好的服务,景光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他缓缓把钥匙插进孔内,听到“咔嚓”一声,解开的仿佛不是手铐,而是一直让他作茧自缚的东西。

  无论是父母被害时躲在墙柜里不敢呼吸的自己,还是出了火场前途未明的局面。

  没法自救的人也不能救人。

  他捧着黑泽的手,用最轻的力气把手铐一点点脱出,专注的神态好像对待世上唯一的珍宝—

  至少,对他而言是唯一的。

  缠绷带时,景光也看见黑泽手背上那块焦黑的皮肤,颜色有些淡了,但依旧顽固地呆在那里。

  “医生说会留疤吗?”

  “你希望自己的声音变好吗?”

  “我……希望。”

  “你又在说谎。”

  黑泽毫不留情地拆穿,抽回手:“你可以走了。”

  明明对方连句谢谢都没说,景光却纵容地笑了。

  他走到门口又被出声从背后拦住:“等等,把你的退学申请拿走。警校不需要软弱的家伙。”

  景光面色严肃地走回去,把申请书紧紧攥在手里,好半会儿抬起头说:“黑泽教官,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嗯。”

  *

  临近一点,萩原研二还在花园里灰头土脸地找钥匙。直到广播里传来冰冷的声音,通知他去上课。

  他急匆匆赶到操场,同学们都身姿挺拔地站着。黑泽背着手看过来,不苟言笑地说:“你迟到了,萩原。去绕操场跑30圈。”

  萩原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但看见黑泽的那刻涌上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别的什么。

  是发痒的喉咙,是躁动的手指,是……

  脸上压都压不住的笑容。

  “好的,教官。”

  他规矩地敬了个礼,黑泽已经转过头去。

  跑完30圈后,是防暴训练。

  学生们被分成两组,一人拿防暴盾牌,一人拿铁棍。击打和防御都必须滴水不漏。

  深蓝的防护服很重,加上刚才罚跑的圈数,让萩原根本挪不开步。但他还是咬牙坚持,作为他对手的是诸伏景光,手里拿着铁棍,拼命击打的模样仿佛自己不是同学、好友,而是个罪大恶极还企图逃脱制裁的嫌犯。

  他们像气势汹汹的鬣狗,互不相让。

  旁边的同学不知何时都停下来旁观,目瞪口呆的样子有趣极了。

  “这俩今天发什么疯?”

  “不知道,看着怪吓人的。”

  松田阵平倒很习惯,对着降谷自信道:“八成又是被黑泽教育过了吧。真让人难办,黑泽那家伙,是不是不折腾死我们不罢休啊?”

  虽然在抱怨,他的语气里也有藏不住的笑意。

  降谷睨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不远处面无表情的黑泽阵。

  “我不会输给你的。”他呢喃道。

  “什么?”松田凑近问。

  “我说,我不会输给你的,来吧!”

  他作势重新把铁棍握在手里。

  “这么巧,我也是。”

  操场上响彻鬼冢班学生的叫嚷声,他们拼命挥散汗水的模样让办公室里休息的教官们都纷纷走到窗口,为之侧目。

  *

  训练结束,萩原研二瞅准时机蹭到黑泽身边,悄悄问:“教官是怎么解开手铐的?”

  黑泽抱着胳膊瞥他一眼:“从始至终,你确定我把钥匙扔出去了吗?”

  萩原恍然大悟,他当时太过紧张,不知不觉中被牵着鼻子走了。

  “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警惕和理性。”

  萩原收敛嬉笑的神色,正经道:“我知道了,教官。”

  “还有,别忘了你说过的话。”黑泽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萩原,“我的视线永远只会注视着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