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81章 我要你的全部余生

  顾临奚继续诉说接下来的回忆。

  少年在绝望中拿起针筒准备注射剩下的血液,房门却被忽然打开,老人冲进来将那半管血重重摔在地上,针筒破了,泛着乌色的血溅了一地,蜿蜒进木地板的边角里。

  少年顾临奚失神地看着那些血。骨子里竟涌起一种奇异的欲望,想把每滴血液毫不浪费地吸入骨髓。

  陈金茂法官拿起桌边的水杯,将冷水泼在了少年的脸上。

  “从那之后,他就不太和我说话了。就这样一直到一年后公交车爆炸的事情。”

  眼前的顾教授看起来非常冷静,就像在聊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闲人往事:“我外公的死不知道你了解多少,我也可以和你说——”

  方恒安说:“够了。”

  顾临奚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说:“我外公一生刚直,教育也是没得说的。哪怕我背着他做出这种事,他也没说一句伤人的重话,但却教出了我妈和我这种不肖子孙。可见教养儿孙这些事情有时是不讲道理的。”

  “比如说,他其实在教我的时候已经注意吸取了很多之前养我妈的教训,既不过分溺爱也不吝于表达情感。我曾在他书房中见过打印装订成册,做了厚厚注解的教育学论文。但是我比我妈青出于蓝,最后还害死了他。”

  顾临奚神情冷静,字字清晰:“非要说为什么,只能说我就是天生的怪物,因嗜人害人而生,六亲断绝,亲近之人皆——”

  方恒安忍无可忍,厉声喝道:“顾临奚,我说够了!”

  顾临奚看着他,平静地笑道:“皆不得好死。”

  方恒安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原来顾老师难得配合一次在这里等着我呢,你是想告诉我,喜欢你,爱你,要和你发展亲密关系,就会有生命危险,要我知难而退?”

  虽然两人之前相处暧昧,以顾临奚的七窍心肝必有觉察,但是这是方恒安第一次将话挑的这么明。

  ——让人毫无退路。

  顾临奚似乎也怔了一下,他维持着那点笑容,微微垂眸。像是在做一个心照不宣的默认。

  正当方恒安气极准备继续逼问时,顾临奚手下忽然银光一闪,那是一柄极薄的刀片,快而准地划破了他自己的腕部!

  ——鲜血喷涌而出。

  “恒安,看来你并不信我关于血池的描述。没关系,有个非常简单的验证方法。”

  他端过来一个水杯,漫不尽心地将手腕悬在杯口之上,看着鲜血汩汩流下:“我的DNA信息已面目全非。顾穹和我外祖都仍有亲属在世,你尽可以将血拿去和他们化验比对,看是否还能验出亲缘关系。”

  方恒安又惊又痛,气极反笑:“你是觉得我没常识还是听话到你说什么我信什么?靠输血就能换DNA,你不去哄初中生?”

  顾临奚平静一笑:“当然不止是换血,拉美特利堪称博学全才,雪山本身就是他巨大的生物实验基地。那里有许多即使在顶级私立医院都难得一见的医疗设备,还有一些能做尖端手术实验却如泥塑木偶般听命于拉美特利的专家和外科医生。”

  他轻描淡写地说:“拉美特利和他的团队对我的身体做过各种复杂的实验,说来血腥得倒人胃口,我就不多提了,只打个比方你就能明白——比如骨髓移植,就是其中一项。”

  方恒安正在翻医疗箱给他找止血绷带,闻言手一抖,差点把塑料箱盖生生捏坏。

  骨髓移植他恰有耳闻,这种手术非常痛苦,在骨髓移植之前,需要将一根导管插入到患者的胸部大静脉中,还会暂时抑制免疫系统功能,使人很容易患病。

  也的确会对人的DNA造成一定程度的改变,至少从验血上会体现的非常鲜明。

  原来,这就是面对导演和测谎仪,他敢说出让其当场抽血化验的真正底气……或许,他也的确没有掉包过那管血。

  方恒安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他强硬地扯过顾临奚的手,半跪在地,将其腕部伤口包扎起来。

  顾临奚也不反抗,仍由他摆弄,口中却淡淡道:“恒安,哪怕你不信命,不信邪。有一条确是你终究越不过去的。”

  他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俯视着昔年的学生:“那就是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磊落光明,走的是问心无愧的康庄大道。而我每滴血都是不干净的,我的身体里驻留着无数无辜枉死者的灵魂,如果当真午夜梦回时你看到的人是我,难道不会觉得罪恶和肮脏,难以安寝吗?”

  他垂下头,棱角分明的下颌正贴在方恒安的太阳穴边上,发丝温柔地缠在了对方的耳畔,轻言细语:“有些东西越是得不到越觉得神秘和诱人。其实真的到了手,就会发现都是肉体凡胎,谁也没比谁特殊到哪里去。你太执着了,哪有那么多非谁不可呢?”

  他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下去。因为方恒安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同时手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倾身而下。

  顾临奚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后仰抿唇,方恒安却反手扣住他的后脑,不给他一点退缩的空间。

  这是一个亲吻的姿势,但又不完全是个吻。因为那近乎是撕咬了。

  顾临奚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非常奇异的是,他明明给自己放血都非常熟练,好像对着红墨水一般毫无感觉。但这点被方恒安咬出的血味,却无比的有存在感得充满了整个识海。

  不知过了多久,方恒安缓缓退开,他的唇上还沾着顾临奚的血,这点红为他那水墨画卷般清雅的面容平添了一点艳色。

  顾临奚看着他的样子,竟无端觉出几分惊心动魄,喝道:“你疯了吗!”

  方恒安并不理他,只舔了舔唇,尝了那点血渍,然后退开几步,目光紧紧锁住顾临奚。

  “不脏。”

  “睡的着。”

  “非你不可。”

  他在挨个否定顾临奚刚才说过的那些话。

  最后,他说:“因为这么确定的感情,一辈子只会有一次。”

  他说:“顾临奚,你明里暗里用了那么多拒绝的手段,又预想我对你只是因为得不到而产生的迷恋,未免太轻贱我了。”

  “要拒绝我,或者要我永远消失在你面前,其实很简单。”

  他的食指轻轻压在顾临奚的唇上,眼神深邃凝定:“只要你明确告诉我,不喜欢我,对我没那个感觉。刚才的吻让你恶心。”

  顾临奚望着他,张了张嘴,那些字句明明已经自动排列组合好陈列在舌尖,不知为何他却没能立刻说出口。

  他半生冷静克制,杂欲私情与他如杂草污尘,原本应是熟练的弹指功夫,此刻却不知为何却如千斤般压在头顶心口,引以为豪的自制力缩到了不知哪里,只有泛滥的冲动和烈火般的情愫在体内横冲直撞。

  方恒安扬手摊掌,目光灼灼:“再给你五息时间。”

  “如果觉得我不敬师长、有悖人伦就说出来,如果纯粹生理厌恶,不希望被我亲近接触就说出来;如果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就说出来;如果没想好对我是什么感情也说出来。”

  “——而如果你不说,我就默认:你顾临奚愿意尝试和我发展一段承诺性的正式关系,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牵挂……”

  “或者就按照你刚才的用词……你愿意让我得到你。”

  他说罢,蜷起了拇指。

  ——一息已过。

  顾临奚活到这个年岁,第一次有力不从心,心烦意乱,行动跟不上思维的感觉。

  他觉得身躯和头脑都烫的惊人,仿佛里头燃着熊熊的野火,要烧遍那横亘在心里十数年的压抑与自惭。

  然而畅快归畅快,残存的几丝理智却始终阴魂不散地提醒着他。

  不能这么自私。

  ——方恒安又蜷起了食指,还有三息时间。

  顾临奚用力阂了下眼:“你还记得我是个命不久矣的人吗?哪怕是最正式的承诺,限期最多也只有两年。”

  “够了。”方恒安说:“我要你的全部余生。”

  他一字一顿地说:“百年,是我的。十年,是我的,两年,是我的。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我的。”

  ——说罢,他又扣起了中指。还有最后两息。

  或许是真的被打乱了节奏,顾临奚抓住了他最后的“得到”二字,竟脱口说道:“如果你只是想要我,我可以配合你。你来主导,让我怎么做都可以。”

  他似乎想开个玩笑,缓和下气氛:“不过我没做过零,你可能得耐心点。”

  方恒安忽然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这神情没来由地让顾临奚心中一痛。

  在他意识到那眼神含义之前,愧疚和悔意竟然已经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后知后觉地想:我让他伤心了吗?

  “顾临奚,你把我当什么?”方恒安看着他:“又把你自己当什么?”

  这样的一句质问,舌灿莲花的顾教授有上百个句式可以漂亮温存地抚平。但奇异的是,这话就像山寺钟鸣般,直直叩问进了他的心里。

  就这样,不知怎的,一句本不该说出的话自然而然地在舌间成型,然后像自己有了灵魂般脱口而出。

  他说:“当你是我这一生仅存的,也是最后一点…甜蜜的慰籍。”

  方恒安盯着他看了一会:“…这是你自己说的。”

  顾临奚一个“是”字还在口中,就被方恒安咬住了咽喉,对方顺势将他压倒在宽敞的皮质沙发上。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风,狂肆地撞击着窗棂。

  袒露的大片胸膛渐渐染上了红,仿佛里面装着滚烫的岩浆。剩下的几粒衬衣扣子,也一样壮烈牺牲,琳琅响着滚到了沙发底下。

  顾教授那副锋利到不近人情的容貌被黄晕的灯火渡上一层柔和的光,看起来竟比他平时装作实习生林熹的样子,还多了几分真假难辨的顺从。

  有那么一会儿,顾临奚几乎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那是自从十八岁恢复那些记忆后,只要意识稍微放松,他就会在半梦半醒时看到的幻像——火海的尽头有时候是被烧的半身焦黑的祖父,有时候是成百上千没有面容的苍白躯壳,有时候红色的火最后会化为粘稠猩红的液体从他的七窍涌入,彻底吞噬他的灵魂,让他变为毫无意识的怪物。

  与此同时,千万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声音从大脑深处响起。

  他们都在说同一句话——

  “顾临奚,你怎么还敢活着?”

  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同。

  身体灼热地仿佛在沸腾和燃烧,灵魂化作蒸汽从天灵盖飘了出去…却奇异地并不痛苦。

  火光的最深处,最明亮的地方,有一道声音盖掉了那些重复拷问的索命梦魇,那是一个人在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喊着他的名字,。

  是方恒安。

  “顾临奚,你是清醒的——你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在做什么,是吗?”

  “这不是情Y所驱的春风一度,你是认真的,是吗?”

  顾临奚偏过头,借着这点清醒和幻觉之间的恍惚,借着这点凡人躯壳里奔涌潮水般的刺激和快感,头一次放纵了自己。

  他说:“是。”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轻巧简单的一个字,说出口却仿佛挪开了压在心头千年的巨石。灵魂轻盈得几乎要飘出这具身躯。

  顾临奚恍惚间想:没想到死到临头,竟体会到了一次对自己问心无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