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80章 “我是故事中的怪物啊”

  空荡荡的老洋房中,两人沉默了片刻,最终是方恒安先打破了沉默。

  他问:“所以,拉美特利的回答意味着,是你自己选择了忘记在雪山上十三年发生的事情?”

  顾临奚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把玩着一个装着外公和母亲合照的相框,一边心不在焉地回道:“恐怕是的。而且也没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因为如果是可以解释的外力导致失忆,外公一定会处理或者带我治疗,但是他没有。”

  “而如果是拉美特利刻意而为,他也没必要把记忆送还到我面前,更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所以,曾经的我是自己想忘记一切,恰恰是最合理的解释。”

  方恒安沉默下来,顾临奚似乎从来不会和“逃避”二字联系在一起。逃避是弱者的特征,而顾教授永远强大、理性。

  少年时代的顾临奚其实心性已成,即使尚且行事不够成熟,但也不至与现在偏差太大。

  那么,是多么难以承受的回忆会让顾临奚主动选择遗忘,宁可活在虚假的生活中?

  想到这里,方恒安忽然意识到,连自己都会注意到事情,顾临奚自然更不会忽略;又或许他最后问拉美特利的那句话,就是试探记忆内容的意思。

  那么,明知潘多拉魔盒中装的是自己无法承载的过去,是否还会执着打开呢?

  对大部分人来说,答案似乎是明摆着的。

  更何况,少年其实已经做出过一次选择。

  顾临奚似乎看出方恒安在想什么,他转过身走到方恒安的身后,手撑在对方的扶手椅靠背上,俯身低头。

  微长的发丝散在方警官的面颊和脖颈上,就像若有若无的羽毛尖儿。

  顾临奚在他耳侧轻轻地说:“恒安,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你猜……我是怎么选的?”

  方恒安皱了下眉,刚要开口。顾临奚却忽然站起身,若有似无的气息骤然抽离,他的语气又回到了之前讲述往事时的客观理性。

  “我选了’一半’。”顾临奚并不真的要方恒安猜。相反,他直接揭晓了答案:“我讨厌完全被人掌控的感觉,再加上少年中二期的一点逆反心理,因此并不想完全让拉美特利如愿。”

  “另外,把一管不知道什么来源的血液一下全部注入自己身体里也未免太缺乏常识了,万一混杂着什么奇怪的传染病毒呢。”

  顾临奚耸肩,低头对方恒安送上一笑。方警官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教授不以为意,一笑后继续说道:“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记忆的事情查到这个程度,必然不可能被拉美特利两句话说得知难而退。”

  “那时候是我最傲的时候嘛,外公还在,后来那些事情都没发生,小时候的遭遇也忘的一干二净。觉得全天下包括以前的自己都是懦夫和傻子。”

  方恒安忽然问道:“那如果是现在的你呢?”

  顾临奚没明白他的问题,疑惑地扬了下眉。

  “如果是现在的你,又排除对血液其它不安全因素的担心,你会直接用它恢复记忆吗?”

  顾临奚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阴沉。

  不过很快,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不过或许我说完记忆的部分内容后,你会有自己的判断。——你不是想知道我说的“人命”以及“和雪山一体”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下面就是答案了。”

  少年并没有真的像和拉美特利说的那样思考太久,事实上,他既然接下那管血就是准备要用的。下了决断后从不瞻前顾后似乎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

  他精确地了解了血液注射进人体的影响,发现公认生效的临界值是0.2ml,也就是两到三滴血液,于是谨慎地决定第一次注射一滴左右的血看看效果。

  注射前,他神色自如地和外公道了晚安,声称明天有场重要的考试需要早睡。然后关了房门,没有反锁。

  因为他知道这么说后,外公担心影响他睡眠导致考试出错就不会来打扰,也因为他平时从来没有这个习惯。顾临奚还是少年时就深知越是欲盖弥彰越显得心虚诡异,最聪明的方法是用明面上的秘密掩盖真正的秘密。

  他坐回书桌前,将最下面的抽屉拉到最外,露出一只带锁的金属盒子,那里是他的“日记本”。

  但他看也不看,将盒子随手放在地上,然后端着整个抽屉将其抽出,露出里面被挖空出一个空格的墙壁。

  里面就装着“真正的秘密”——那管血。

  少年有条不紊地拉上袖子,消毒,注射一滴血液的剂量,动作一气呵成。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到底年纪不大,心里其实还有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摆在一旁的手机屏幕赫然已调到了紧急拨号界面,准备万一有什么不测能一键拨打急救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少年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过度谨慎,正在考虑加大剂量时,一阵撕裂灵魂般的痛楚从胸口传来!

  他脑子刹那间一黑,天旋地转,手下意识地去抓桌沿,却无意识间把手机和一旁的金属水杯猛地撞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

  外公在外面喊:“阿熹,怎么了?动静那么大。”

  外公的声音反而让少年意志清晰了一瞬。在这一秒间,他立刻知道自己需要作出一个抉择:

  ——让外公进来,他就会失去得知真相的机会。但是如果假装没事,没人知道这种剧痛会持续多久,又会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顾临奚心一横,想:“拼了,反正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脑海中已经开始闪现许多模糊的场景碎片,但是太快,就像抓不住的飞鸟。

  他索性一咬牙,把剩下的血液又注射进去大半。同时稳着声线扬声道:“没事,不小心带翻了东西。我休息了,您也早点睡。”

  门外外公似乎回了句什么,但他已听不见了。

  少年的神识已从这具生活在凡尘烟火间的肉体抽离,回到了雪山之巅。

  雪山坐落在一片池水中,湖面在一天不同时间因为天气变化会被阳光照射出不同的颜色,池面上还开满了睡莲——那正是顾临奚之前忽悠导演时描述过自己“死而复生”地方的样子。

  而雪山的景致只是一闪而过,或者是在他十三年的人生中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雪山中被挖空的那个白色房间里,而没怎么到过外面。

  在这半管血带给少年的回忆中,始终充斥着三种颜色:

  白是最洁白的雪和人类的皮肤,黑是乌黑的发和深不见底的瞳孔。

  而最多的还是红色,漫天遍地的红色,沸腾着让人作呕的铁锈味。

  他看到自己泡在一个红色的池子里,那液体并没有什么植物的清香,而是……彻彻底底的血腥味。

  那就是血,活人的、粘稠的、新鲜的血液。

  池子外面跪着一圈赤裸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圆睁着双眼,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词句,他们的指甲长而厉,青筋迸出,双手紧紧抠着池子边缘,那是用白玉金雕玉琢的一圈复杂图腾。

  他们看起来都很瘦了,就像干瘪的植物,脖子上穿着留置针,延伸出去长长的导管。这几十根导管最终聚集在纯白房间的穹顶之上。

  那里有个巨大的金边罗盘,罗盘内分黑白双色。导管中的血液慢慢填满白色区域,并从鲜红慢慢转为黑色。

  而黑色部分则连着另一条金色的导管,导管的尽头……是池中少年的脖子。

  这些人的血液正被这个罗盘逐渐吸干,转换为一种黑色的东西,注入他的体内。

  不知过去多久,这些人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穿着雪白长衣的清道夫们上前,毫无表情地熟练抬起死者们的双臂,从十二个门洞中将他们拖出,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如果从罗盘的视角向下俯视,这似乎就像一个巨大钟表的刻度,还带着点抽象的艺术感。

  池中的少年始终是清醒的,他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这些人死亡,看着他们像一团白色的垃圾一样被处理,就好像对待最普通的一日三餐。

  从六岁到十三岁,他的血被以这种方式持续换了七年,

  当所有人都退出这个房间后,他赤足而出,沿着某条血痕化作的“刻度”,走到了白色房间的边缘,从那正方形的窗户望出去,看着洁白的雪地上蜿蜒细长的车轱辘痕迹。

  视线尽头是十几辆拖车上,一堆裸露交叠的苍白尸体。

  那只是几年来不断重复的,非常普通的日常。

  顾临奚平静地讲述这一切,欣赏着方恒安震惊的神色,凑到他耳边,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了,拉美特利不是什么恶毒的反派,我也不是什么寻找真相的勇敢少年……”

  他轻轻地说:“我是故事中的……怪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