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18章 问心无愧

  海市警局坐落在一片闹中取静的好地段。

  出门后右拐几十米有一片松树林,周末偶尔有居民在附近遛狗,工作日只有日光缓慢悠长地投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十分僻静。

  而如果左转的话,则会踏上一条梧桐林荫道,据说是旧法租界的遗留建筑,开满了酒吧、甜品店和创意小店,游人时时络绎不绝,走路都要侧着身过,分外热闹。

  方恒安在岔口本能地迟疑了一下,脑海中蓦地想起了那人当时轻描淡写玩笑般地一句“我喜欢热闹的地方”。

  林荫道大小算个小有名气的网红路,闲的没事的年轻学生嘻嘻哈哈地逛着街,方恒安道着歉侧身挤过他们,忽然放慢了脚步。

  卧着爬山虎的小铁窗后面挂着芒果冰激凌的牌子。旁边的遮阳伞下零星摆着几张藤椅。

  顾临奚拿着一支绿色的甜筒,仰靠在椅背上,伸直长腿,微眯着眼睛,似乎在晒太阳。

  察觉到有人靠近时,他的脊背立刻绷直,而后才反应过来是方恒安,缓了神情,点头作招呼。

  方恒安在他边上坐下。

  顾临奚懒洋洋地舔了下冰激凌:“迟到早退,上班摸鱼,方警官不行啊。”

  方恒安没理他这套,径直问:“你怎么样?”

  顾临奚像是很吃惊的样子:“我怎么了?”他这话尾音还没落地,就自言自语地接上了:“对了,是我忘了。说好你让我见王阿娟,我给你分享在陈大强家的信息的。”

  他屈起食指,轻轻叩着自己的太阳穴,笑着说:“看我这脑子……不过我这会不太舒服,思路不清楚,晚点吧,今天一起给你。还有一些我在整理的录音文档……”

  他忽然顿住了,因为方恒安捏住了他的手腕。

  “你哪里不舒服?是上次那种情况吗?”

  顾临奚手一抖,融化的冰激凌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淌到方恒安的虎口。腻乎乎地连着两个人。

  他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腕骨用力,方恒安感觉到他的力道,如梦初醒地撤了手。

  顾临奚站起身,把冰激凌扔进垃圾桶,顺手从冰激凌柜台上抽了张纸巾给方恒安:“方警官,说话就说话,你能文明点,别上手吗?”

  方恒安温顺地坐在那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眼神却透着执拗,像是一定要得到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顾临奚叹了口气,他当然可以敷衍过去。但可能一个人无论悲喜都是有定量的,连虚假和谎言也不例外。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谎,有些懒得再说了。

  他用食指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左胸,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上次以后,情绪波动大就会复发。所以方警官,行行好,让我静静吧。”

  方恒安看了他一会,忽然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来找你催问陈大强家的事吧?”

  他说完却怕顾临奚回答似的,自己说道:“那也没什么。”

  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擦过,方恒安的眼神太沉,顾临奚竟然觉出些不堪重负,更剧烈的疼痛张牙舞爪地蔓延开来,他弯腰按住了胸口。

  方恒安焦急地握住他苍白冰冷如寒铁的手指,急道:“你上次的药呢?”

  顾临奚紧皱着眉,集中注意力清除杂念,平缓呼吸。直到疼痛慢慢缓解,才睁开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那药不是这种时候吃的。”

  他显然不想深谈。

  正当顾临奚被日头晒的有些昏昏沉沉时,方恒安忽然又问:“你刚才说到情绪波动大,是刚才和王阿娟的谈话让你很不舒服,是吗?”

  顾临奚依然紧锁着眉头,精神疲惫和身体虚弱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几乎要点头了。

  方恒安却并不是真的为了在他迷糊时套话,只是自己继续往下说:“你刚才的引导非常巧妙,否则以她的警惕性根本不会说出那些话,我们也就不会往陈默身上想。”

  他认真地看着顾临奚:“我很佩服。”

  顾临奚却只是淡淡地说:“她会开口也不是因为我引导的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占了一个很特殊的角色——杀害陈大强的嫌疑犯。”

  “如果仔细研究王阿娟的表达,会发现她总是倾向于描述自己的主观感觉,一般这代表着自我意识强,有主见。”

  “但是另一方面,从事情的结果来看,不管是结婚还是生子,她一直被身边的男性裹挟,甚至在和男友同居怀孕后都不敢坚定离婚……请注意,虽然她的父亲和丈夫都非常暴力强势,但是其实并没有限制她人生自由的情况出现。这只能说明她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坚韧,甚至可能偏向于妥协和逃避冲突。这两方面的冲突会让这个女人非常矛盾。”

  顾临奚干咳了一下,仰靠在椅背上,让呼吸更顺畅些。

  “她一边痛苦清醒地仇恨圈禁她的仇人陈大强,一边又不断的妥协……这种轮回太折磨人了,这时候陈大强的死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命运的礼物吧。她会非常感激这个杀人犯,甚至产生一种奇妙的建立在共鸣之上的崇拜……因为这个人做了她一直想做,却可能终身也不敢做的事。”

  他说这长篇大论时,方恒安一直沉静地聆听着,等他说完,认真点头道:“学会了,谢谢老师寓教于行。”

  顾临奚:“……”

  他也拿不准方恒安是不是单纯在寒碜自己。只觉得明明是同一个人在喊,但那句“老师”和之前三年间已经听熟了的称呼又有种微妙的差异。

  方恒安看着顾临奚,轻缓地说:“那我们继续讨论我对你的佩服?”

  顾临奚才有点佩服他。能用这么严肃认真的语气说这话,简直摸不清套路。

  方恒安继续说道:“我性格比较木,不爱说话,有很多事情我不会想到去做,大家也不指望我,因此可以说有意无意地避免了一些很难以抉择的事情。比如……和一些身世悲惨的涉案人沟通。”

  顾临奚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下。

  方恒安:“其实重案犯里,除去一部分穷凶极恶,天生同理心和情感阙值就低于常人的,大部分如果不是被逼上了绝路,怎会牵扯到流血要命的要案呢?于是,在实际破案过程中,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涉案人,他们中有许多经历比今天的王阿娟、陈默一家人更让人同情,讯问过程中如果受到共情的影响,就会错过关键的破案线索,让其中一些可怜的罪犯逍遥法外。”

  顾临奚神色冷淡:“没准这个结果才是比较正义的呢?”

  方恒安摇了摇头:“我不会去判断什么是正义。我成为警察,是因为我认同法理能带给绝大部分人安全和尊重,这原本就是很客观的事情,不应该受个人情感影响。”

  顾临奚忽然想到在A大时,听说方恒安出身在一个法官世家,这么一想,倒是合理。

  方恒安又转了话锋,说道:“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判断……比如你刚才说的’让有情可原的罪犯逍遥法外是正义的’,我也可以理解。不过,我想,哪怕判断标准再多,这其中应该也会有一个统一的原则……”

  顾临奚并没特别当回事地笑了下:“什么原则?”

  他轻声说:“我年轻识浅,说不出什么能通达人心的道理。但有位对我影响很深的老师,他就说过这样一个原则——”

  顾临奚眉心微动,却没开口。

  “我的老师说:不管做出什么选择,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而问心无愧从来不是想不想要,而是,自己觉得应不应该。”

  方恒安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仿佛几年时光分隔都从未有过,他还是那个坐在顾教授办公室里一点点修改论文的少年:“你问心无愧,不是吗?”

  那的确是顾临奚说过的话,但他的记忆仅此为止,甚至回溯不出自己是在什么情景下讲的。

  回想当时的心境,他觉得自己或许只是在某个瞬间因为纠葛的陈年旧事烦了,或者纯粹厌倦了虚假逢迎的酒会,脱口而出的一句略带抱怨的闲言。

  然而,此时此刻携卷着时光的重量,由昔年的学生说出,竟有点掷地有声的意味了。

  顾临奚若有所悟地想:问心无愧,真是这世上最沉重,又最简单的词了。

  其实方恒安误会他了——审问一个可怜的女人,通过刺别人痛处查探真相,固然不符合顾临奚的原则,让他有些烦闷,但是迫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这样的事情其实做过不知多少,已经称得上习惯了。

  顾临奚自问不是什么好人,没那么矫情。

  只是或许是因为病后体虚,或是刚才那个“拉美特利门徒”勾起的一些旧事,他刚才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因此想一个人待会。

  不过多了个心思敏感、多管闲事的前学生,也没想象中那么无趣烦躁。

  他站起身来,觉得胸口松快了一些,却没接方恒安之前的话茬,只说:“我好些了。回警局给你讲之前陈大强家的情况?”

  方恒安说:“我在查陈大强给陈老爷子买保险前发生了什么,有关陈老爷子的事可以等有了消息一起说。陈默这孩子是很可疑,有动机,芦花园那边的地势他也熟悉,我会去细挖他当晚的不在场证明。王阿娟的事情也还有古怪,刚才说了她虽然有主见却易妥协,知道陈大强是强奸犯时都没翻脸,几十年后怎么突然有胆量分居,而陈大强竟然也默认了。”

  方恒安一口气说完,最后平静地来了句:“你觉得你还有别的事一定要现在来警局亲自交待的吗?”

  顾临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