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山中人>第三十二章

  那暖阁在三楼,本想着在二楼檐角上借力,没想到那处结了寒冰,云澹容反应极快,顺势滑落,拔剑一插堪堪稳住身体,江练比较倒霉,跟在他后面摔下来,疼得呲牙咧嘴,没两秒又迅速爬起来,飞快地抬头望了眼——那开着的窗户处没人在看——于是又放心地垮下脸,单腿蹦跶着来找他。

  云澹容:“……”

  他心下好笑,主动过去让对方搭住自己的肩膀,“摔疼了?”

  江练苦着脸用力点了点头。

  云澹容便移了下手,换了个姿势,让对方更方便把重心移到自己这里来,后者本来只是开玩笑想讨个巧,没想到对方这么配合,也乐得清闲,干脆就维持这个动作。

  两人往飘着酒旗的客栈走去。

  江练比他稍微高一点点,微微低头看去,两人距离极近,鸦青睫毛上落着的雪绒都清晰可见,像是铺着层白羽。

  那雪花随着颤动滑落——“你在看我?”

  “是。”

  这一回,江练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我现在倒是觉得,师尊和金陵衬得很。”

  云澹容笑了下,不说话。

  江练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师尊方才的举动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

  “宣德年间,有位落拓公子一夜看尽金陵三千灯,一剑挑亮秦淮半面江,”江练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关于那位公子那夜与八位花魁的爱恨纠葛已经传了七八种版本的话本了,就不知,那位公子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醉卧美人膝?”

  云澹容:“……”

  云澹容松开他,拂袖而去:“传闻也不曾说错,醉是醉了,卧也是卧了,多半是醉得不省人事罢了。”

  半边身子忽然一空,江练也不慌,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这会儿已经不怎么疼了,便忍着笑,大步追上去,拉住对方,往对方的手里塞了个东西。

  那玩意儿拿着很轻,又有点戳,云澹容下意识低头一看,忽而一怔,竟然是只用竹叶扎出来的小雏鸡,活灵活现的。

  又听江练道:“我修为比不得师尊,只能做点小东西,冰雪易融,泥土易散,想来想去,还是竹叶最合适,弟子手拙,还望师尊不嫌弃。”

  云澹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用手指捻着那只竹鸡的翅膀,细细看了半天,才慢慢抬起眼。

  “你方才临走前要了清婉姑娘房里的林下竹,就是为了做这个?”他问道。

  江练下意识点头。

  云澹容又道:“我以为……”

  他说了一半,又蓦地收声,只抿了下嘴,“多谢。”

  他反应太平淡,江练摸不太准他到底喜不喜欢这个礼物,回到客栈后,他想起那盏已经灭下去的花灯,便托小二带了蜡烛,犹豫再三,准备去找对方,那门一碰,露出条缝隙,他瞧见云澹容坐在烛光旁,很认真很仔细地端详着手心里的东西。

  江练心头一动,又看见对方忽然抬手,很轻地用指尖去戳了下。

  那竹鸡前后摇了摇,珊珊可爱。

  坐在桌子旁的人也忽而一笑。

  他悄无声息地合上门,回屋时撞到上楼来给客人送东西的小二,对方一瞧见他,目露诧异,忍不住问道:“客官笑得那么开心,可是发生了什么喜事?”

  他在笑吗?

  江练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真的摸到了翘起来的嘴角。

  他回答道:“大概是——有一位我想讨他欢心的人笑了,我也觉得十分开心。”

  花灯节后的第三天。

  雪愈发纷扬,宅外,有客造访。

  两人被请入书房,只见一男子坐在书桌后,沉吟不语,身后站着一名书童,眼珠转动,好奇地看向他们,又用力清了清嗓,男子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们,搁下笔,偏头喊了声阿与,那书童应了声,轻快地推着他从桌子后面出来。

  江练这才发现,他坐的不是椅子,而是轮椅。

  男子温声道:“听闻有贵客远道而来,钰身有疾,不方便出门迎接,还望恕罪。”

  他膝上盖着条白色薄毛毯,纯一不杂,方才用的笔是象管紫毫,屋内熏的是雪中春信,瞧着便是大家公子,吃穿用度皆是讲究,但神色和悦近人,观之心生亲切。

  江练连忙道:“您言重了,是我们冒昧来访才对。”

  男子微微笑道:“是二位前来,鄙舍才蓬荜生辉,听说近日来的金陵热闹得很,有人重现了百年前的金陵不夜城,只可惜钰晚来了一天,无缘得见,那话本里的主角,想必就是二位了。”

  江练:“……”

  不错,距离他们解灯谜才过去三天,新话本是层出不穷,眨眼间,已经多到可以养活全天下的说书人了!

  一时之间,他居然有点理解了他师尊的感受。

  江练清了清嗓,客气道:“不过是无心之举,实在是谬赞了。”

  生怕对方口口声声提这事,他又接道:“今日拜访,是有一事相求,居住在此时,曾在桂树下埋了两坛子酒,今日路过金陵,忽然想起这事,实在怀念,才冒昧打扰,不知公子可否允许我们前去一寻?”

  “自然可以,”男子颔首,“不过,在钰买下这处宅子时,那树下的土就已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只怕要让二位失望。”

  诶?江练一愣,忍不住问道:“既然已有痕迹,公子不曾翻过土吗?”

  “不曾,”男子坦然地摇摇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那东西是有主的,主人自然会回来取,若是无主,那便归化天地。”

  “若是瞧见了,说不定心生贪念,不如不见。”

  好一个不如不见。

  “公子可姓沈?”

  云澹容忽然道。

  沈?江练连起来念了下,沈钰。

  确实有这么个人。

  沈家有子,名钰,擅经商,擅锻造,性情温润,虚怀若谷,见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然天无完人,白璧微瑕,自十二岁那年意外坠马后,双腿存疾,不良于行。

  全都符合。

  沈钰笑而不语,反问:“公子可姓云?”

  两人皆是一怔。

  知晓他们身份的人屈指可数,满觉寺的若明大师,风月楼的清婉姑娘,这两位不仅知晓他们的名字,也知晓他们是仙剑门中人,若是单单知晓他们的姓名……

  沈钰主动为他们解了惑。

  “宋砚是我至交好友。”

  难怪。

  可那位宋砚与他们分别后分明是回山去戴孝,怎会与沈家公子谈到这事?

  沈钰看出他们心中所想:“因为他瞧见了二位身上的月牙令。”

  是,他们在下山后就将表明秋生剑宗中人身份的玉牌换成了沈家的月牙令。

  那可真是缘分。

  饶是云澹容也忍不住笑了下:“我们恰好也在找沈公子。”

  “哦?”沈钰毫不意外,语气不疾不缓,“那必定是铸造相关的事情。”

  “正是,有一物想拜托您。”

  “可,”沈钰欣然接受,“二位既然执有我沈家的月牙令,自然是座上客,一切耗费皆由沈家来负责。”

  锻造一把好武器的花费何止千金,实在是大气。

  “不知要修复的是何物?”

  “此物。”

  云澹容取出受若明大师所托之物。

  那是一根灰尘扑扑的棍杖,一头宽,一头窄,瞧上去平平无奇,与这个精致讲究的屋子放在一起,就更加平平无奇了。

  沈钰愣了下,眼神一凝,眉头蹙着,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始终平和含笑的神色终于出现了变化:“这莫非是定慧大师的金莲佛杖?!”

  他探身,想看得更清楚些,几乎快从轮椅上跌落,书童哎了一声,连忙去扶他。

  “正是,”云澹容将佛杖递给上前的书童,待对方转呈给沈钰后,才缓缓开口问道,“不知公子有几分把握可以复原?”

  沈钰默然不语,低着头,将其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最终轻轻掰动蜻蜓,莲花霎时绽放,他目露惊叹。

  其余人皆耐心等待着。

  片刻后,他抬起头道:“锻造一事,只有成与不成。”

  他表情又恢复了原来的温文尔雅,但语气缓慢坚定,明显是胸有成竹。

  当世名剑中有三把皆出自沈家公子之手,其中就包括向南歌的“入世”。

  云澹容并不意外,微微颔首,“好,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

  沈钰道:“金莲佛杖乃是佛家重宝,便是修补,恐怕也要半月有余,二位不妨在府上小住几日。”

  江练不太确定师尊会不会触景伤情,悄悄瞄了眼,云澹容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摇摇头,“不必了,我们落脚在城中水云间,若是修复完成,还请公子派人通知一声,我们来取便是。”

  既然他这么说了,沈钰也不强求,正要让书童送他们一路,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

  那月牙令向来只有沈家嫡系才有权力决定是否给予、给予谁,而这一代的沈家嫡系只有他和沈梦两人。

  “自从梦儿出嫁后,我们就甚少见面,虽然书信颇多,但我总觉得不放心。”

  “舍妹可还安好?”

  舍妹可还安好?

  本来也只是无心的随口一问,于家行商,是富庶之家,于晏待他妹妹也是极好的,更何况他在,沈家也还在,他并不担心沈梦在于家会过得有什么不好。

  一时之间,只有窗外风雪吹过枯树枝的声音——那竹枝被压得折腰,不堪重负,轻轻咔嚓一声。

  江练反应极快:“甚好。”

  那头顿了顿,又低下去:“那我就放心了。”

  江练这才松了口气,方才那一问,两人竟然都迟疑了!

  得到了答案,沈钰便继续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那把佛杖,书童小心地把轮椅推回书桌后,便行礼带着他们往院子走去,桂花树下埋了厚厚的雪,翻开一看,果然早已空无一物,两人心里早有准备,也不觉灰心丧意。

  书童又将他们引至门外,躬身送行。

  金陵正月飘雪,与十月的梁州截然不同。

  那日他言:要瞒便瞒到底。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会收回那句话,但问题是,当真瞒得住吗?

  方才那句甚好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说出口又觉心里沉闷。

  可他想来想去,又不觉得这事能怪到谁的身上,死去的沈梦是在追查凶手时被薛仁所杀,而后者已死,阿佩不忍于晏伤心,方才假扮于夫人,于大人更是无辜,从头到尾都被瞒在鼓中。

  但要说有错,也不是全然清白,阿佩剥下沈梦的面皮,顶替了她的身份,于晏分不出朝夕相处的爱人,两人付出的代价就是前者永远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后者永远活在虚假的黄粱一梦里。

  是了,若说悲,这件事里最悲的应当是沈钰。

  江练思及至此,落在雪上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沉重了起来。

  两人步过石桥,几日前,他们也曾经过这里,同景不同情,心境竟是大相径庭。

  到底应该给他一个虚假的希望,还是告诉他真相,让他自己做决定?他思绪万千,拿不定主意,脚下步子慢了几分,云澹容停下来等他。

  江练心乱如麻,他有好多话想问,好多话想说,可真说出口了,就只有又轻又短的一声。

  “师尊……”

  云澹容知晓他想说什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若是你,你会作何反应?”

  爱人被他人杀死,你不知情,有人为了讨你欢心,假扮成你的爱人,你会接受吗?

  方才沈钰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是内心也有疑虑,只是面上不露辞色。

  他伫立于桥头,身姿挺拔,面色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和往常无异,江练也平静下来了,想了会儿,只道:“必然会生气。”

  “气她骗了你?”

  “或许有一些,更多的是觉得,为什么不以本来的面容来面对我,怎么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对我来说,我宁愿要一个新朋友,也不想要一个旧爱人,长痛不如短痛吧。”

  江练一边慢慢思考一边斟酌着道:“但于大人是怎么想的,我并不知晓,沈公子是如何想的,我也不晓得,这种事情没有万一也没有如果,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便是不知道。”

  云澹容道:“君子可欺不可罔。”

  “是,”思路愈发清晰,江练不假思索道,“但他自己有没有猜到是他的事情,说不说是我的事情,不能因为他猜到了,就掩盖掉我欺瞒的事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秦淮两岸的灯火重新亮起,映照在江练沉思的侧脸上。

  云澹容静静地站着,注视江练。

  “你已经有决定了。”

  暖阁内,有人时而沉吟,时而提笔。

  书童心不在焉地研着墨,时不时偷偷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那人不曾抬头,“阿与,去取书,左架上,自上而下第二排,自左而右第七本。”

  书童放下手中的墨锭,依言去取,那是本礼记。

  那人继续道:“页二十八。”

  书童翻开,那一页是《曲礼上》。

  那人道:“第七行。”

第七行……

  阿与顺着他的话一路看下来,忽然一停,他瘪了下嘴,把书一合,埋怨道:“公子,您早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轮椅上的人但笑不语。

  瞧他如此,书童扁了下嘴,又疑惑道:“可您分明一直在专心绘图,怎么知道我有话想说呢?”

  沈钰道:“食指第二关节处,你瞧瞧,是不是有墨痕?”

  书童闻言低头一看,呀了一声,连忙放下书。

  “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既然有话想说,为何犹豫?”

  阿与眼珠转了圈,口齿伶俐道:“公子曾言,君子不言人后。”

  “难为你还记得,”沈钰失笑,他沉吟片刻,又道,“智者慎言,择时而言,不言即是而喻,也罢,我也许久不曾与梦儿见过面了,阿与,替我备马车,半月后,我且亲自去一趟。”

  他话毕,窗外又闻折竹声,禁不住望向外望去,那截折断的竹枝早已被落下来的玉尘悄无声息地埋没了。

  院中氛氲萧索,雪气蔼蔼浮浮。

  满目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