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二人分工明确,也整整解了两个时辰,江练写了几千道谜底,右手酸痛到已经快抬不起来了,他把那沓厚厚的纸张递过去,客气道:“除去最后二十盏以外,其余的都在这里了,还请清婉姑娘验查。”
那叠纸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老鸨连忙接过去,正要转交,只听得珠帘后传出一声浅叹,那声音似磐还韵幽,余音绕梁——“不必了,还请二位公子直接进来吧。”
老鸨踟蹰:“姑娘,这怕是不合规矩……”
“当年八艳齐聚一堂也不合规矩,”那道柔情似水的女声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出了能打破规矩的人,便自然可开先例。”
听她这么说,老鸨不再迟疑,当下应了是。
那女子又道:“方才那动静,其他几楼的姐姐们怕是也察觉到了,且去问问,是否愿意前来风月楼,若是已经来了,还请备好茶水,劳烦她们先稍等片刻。”
那老鸨又应了是,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叠纸下去了。
女声再次响起:“二位公子,请进来吧。”
两人这才入内。
花魁的房间在风月楼最高处的暖阁里,只见房内摆设讲究,琴棋书画一应俱全,碧玉晶莹的笛子、前朝书法大家的墨宝……帷幔的系坠是和田玉,壁灯里放着的是东海夜明珠,然而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榻上端坐的女子来得动人心魄。
她肤若凝脂,朱唇粉面,卧如玉山将崩,坐似月中聚雪。
清婉姑娘起身,身姿娉娉袅袅,对着他们盈盈一拜。
“没想到奴家生平能亲眼看见真正的金陵不夜城,先谢过二位公子了。”
江练笑道:“哪里,早闻清婉姑娘空灵绝世,今日一见,才知传闻还是谦虚了。”
清婉姑娘嫣然一笑。
她向前,素手执起小巧精致的锡酒壶,轻点间,春色入杯。
酒是上好的金陵春,色泽清醇,香气浓厚,瑟瑟若半江春色。
一杯放置于江练左手边,另一杯在云澹容右手边。
两人皆是饮了一杯,那双柔荑又重新添上温酒,这才施施然坐下。
江练斟酌道:“实不相瞒,我们有一事相求。”
“我明白,”她螓首轻点,“二位是为先前那位客人而来的。”
美人大多心高气傲。
知晓来者的目的并不是她,一夜看尽三千灯的原因也不是为了一睹芳容,她也半分不恼。
“二位公子有所求,奴家自当如实相告,只是……”清婉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坦然,“若是二位是去寻仇的,还恕小女子不能相告。”
她语气柔柔,但其中的坚决毫不作假,江练思忖片刻,便将前因后果告知了她,又解释道,“我们绝没有寻仇的意思,只要那人将所盗之物归还即可。”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思,又笑道,“我自然信得过二位。”
又是沉吟片刻,两人皆等着她说下去,片刻后,清婉开口道:“昨晚约莫亥时,有一位公子抱琴而来,携一素笺,上书谜底,共计五百,皆是风月楼所出的谜面。”
“那位公子长相如何?”
“他带着斗笠帷帽,我本以为他是不想让人知晓他的身份,毕竟风月楼再怎么名动九州,到底是烟花之地,奴家虽以八艳之首的名号冠天下,说到底也不过是风尘中人。”
“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江练道,“那位公子想必是有别的原因,若他不遮掩,或许就踏入不了风月场所。”
她微微惊讶,又颔首:“是,正如公子您所言,那位公子一开口,我才知晓,那竟是位女子。”
“常年处于勾栏之地,见着的多是男子,谁曾想那翩翩公子竟是位女子,更何况,是一位光听声音也知晓是绝世美人的女子。”
“她听闻我擅笛,提议如此雅景,不妨合奏一曲。”
“我欣然同意,取了玉笛来,她便抚琴,琴声悠扬,有越冬鸟落在玉砌雕栏之上,竟是百鸟朝凤之兆,弹至尽兴处,猛地听得一声裂帛声。”
“我心下讶异,也顺势停下,瞧见那弦断了一根,便问公子可有伤到手,她不慌不忙地换了手,调子一转,借着另外六根弦弹了下去,和着拍子悠悠而歌,唱的是《野有蔓草》。”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随后收了琴,笑道,萍水相逢,琴心先许,莫问来处,应是故人归,紧接着取走了魁首之礼,便离开了。”
那女子当真潇洒不羁。
江练倾耳细听,又问:“那是何物?”
清婉道:“秦淮两岸有大小楼阁数百家,各家赠物不同,无非金银财宝,只有风月楼,赠的是折花令。”
江练问道:“折花令究竟是什么?”
“那是由一块完整玉石所雕而成的玉牌,上刻花卉,样式年年不同,名家手笔,千金难买。”
云澹容终于开口:“恐怕不仅仅是价值不菲。”
“是,”清婉轻轻颔了下首,“世人只晓折花令是块价值连城的玉牌,但那块牌子,其实有更重要的作用。”
“是何用?”
清婉不语。
她眼波在二人身上流转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二位是修仙者吧?”
不待他们回答,她又细细思索,道:“青云派擅器,玄武门擅阵,秋生剑宗擅剑……我猜想,二位当是秋生之人。”
说到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江练道:“姑娘聪慧。”
又问:“此事与修仙有何关系?”
她叹息一声:“持折花令者,可入青云派秘地。”
难怪,她对修仙界的了解明显比普通人来得更多。
原来风月楼背后的竟是青云派。
可折花令早已流传上百年,修仙之人不得干涉俗世的规定到底被打破多久了?
和秋生门十年一届折桂会不同,青云一派,收徒全凭缘分,弟子数量稀少,到底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清婉看出他们所想,摇了摇头,“二位有所不知,虽然折花令是风月楼的奖品,但魁首之礼是什么,花魁是有决定权的,除我以外,无人知晓它的真正用途,折花令会在花灯节前一天夜里被摆放到桥下的钟里,花魁去取,百年来皆是如此,我也只是将这个习俗延续下去而已。”
那就更奇怪了。
青云派发放折花令又不为扩大势力,莫非是心血来潮,就在这秦淮两岸的大小花楼里随便挑了一家?
“解花灯这一道,是智,入秘地则是武,文武双全者,可破格上青云,这才是折花令的用途。”
“那位公子解出风月楼五百题,可二位将三千道谜题尽数破解,更胜一筹,那折花令理应是二位的,”她微微垂首,面带愧色,“是奴家疏忽大意,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竟早早就将折花令赠予了出去,如今这样,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本是秋生门的人,便是取走那折花令,除了换钱也别无用途。
江练笑道:“这可怪不得姑娘,若不是那人抢先一步,我们也没有机会一睹姑娘芳容。”
清婉脸颊微微飞霞,如夕阳晚照,煞是动人,“方才那酒已经凉了,我替公子重新斟酒。”
她取了新杯子,那酒分明已经放了会儿,倒出来时竟然冒着白雾。
江练多看了眼,清婉便笑着将锡酒壶打开,仔细一看,原来是壶中套壶,酒加小壶,放入加了热水的大壶,若水冷了,可以再换热水,机智巧思令人惊叹。
两杯酒都换了新的,只听得楼下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乍一听,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想必是各位姐姐们也来了,”清婉笑道,“二位公子可愿意见见?”
江练:“……”
他觉得不太行。
他默默地瞄了眼师尊,云澹容飘渺出尘地望着远方,那走马灯里的蜡烛早已燃尽,恰好停在小鸡那一面。
此情此景,仿若旧事重提。
清婉看他们俩神色肃穆又都不言语,扑哧一声,以袖掩面,笑意盈盈。
“无妨,风月楼今夜的灯火会一直为二位亮着。”
那声响渐渐靠近,已经上了二楼。
她忽而抬手一挥,霎时间,明月直入,璇花如莹,夜风驱散暖阁内沉淀的热气。
清婉施施然收回手,眼睛亮如星辰:“君子行不由径,实在是委屈二位了。”
江练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无妨,”他道,“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姑娘,实在是拦不住……”
楼下传来老鸨的喊声,话音未落,暖阁的门被猛地一把推开。
为首的是一位艳如桃李的女子,她整理了下钗发,打量起室内。
只见玉盘高悬,满地银辉,窗边的青釉六方占景盆中空了两管,一抹绿色也没有,八仙桌上放着三只酒杯,二空一满。
清婉端坐在桌旁,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女子:“那两位公子呢?”
清婉:“此处只有我一人。”
女子:“那你与谁对的酒?”
清婉:“自然是明月与清风。”
她回答得巧妙,滴水不漏。
那女子顿时气急,眉眼愈发艳丽。
她口口声声质问道:“金陵不夜城上次出现还是在宣德年间,那等人物,放在寻常时候,我们这种人便是打着灯笼也摸不到人家一片袖子,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清婉莞尔。
“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这道理,姐姐也是明白的。”
那女子闻言神色一变,沉默下去,半晌,目露凄凉之意。
她喃喃道:“便是萍水相逢……”
清婉斩钉截铁:“便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莫相问,应是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