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76章 江山旷劫争174

  萧攸自记事起,他就死人岭中,这个全天下最歹毒阴森的地方。

  孱弱稚子,身周有众鬼窥伺惦记,只消想想就是一桩噩梦。但他活了下来,因为在这偌大死人岭中,有一个人会庇佑他。这个人是他的哥哥,也是死人岭里最凶煞的一只恶鬼。

  在他所有关于死人岭的记忆里,有牢笼一样的百千塔,有无数多的生杀。死人岭里独他最与众不同,萧攸常常会想,为什么只有他不会是一只鬼?为什么只有他需在炼狱中保持人形?

  这一切都太令人崩溃了,还好有伏东玄在。

  先生时常到死人岭中看他,教他读书认字,教他诗书礼仪,教这些与死人岭完全相悖的东西。萧攸藏在百千塔里看伏东玄带给他的书,他便会想,人间不该是这样的。

  窗外是惨淡世界,大雨把血气冲走,但积起了满地浑浊红汤,死人的尸体苍白僵硬,红红白白的两种颜色实在叫人作呕……但不该是这样的。

  大约是七岁那年,伏东玄说要带他离开死人岭。萧攸满怀欣喜地答应了,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哥哥,可是那个人把他锁了起来。萧攸错失约定,没能从这鬼地方离开,他崩溃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萧攸记得那时候他哥哥身上、手上、脸上全都是血,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别的人的。

  那个人对他说:“你走了,我就要死了。”

  “那我们一起走,不好吗?”萧攸很想劝服他,他们一起走,离开死人岭这个鬼地方。

  萧攸没有得到答案,他在死人岭中被关了十几年。他哥哥是恶魔,是疯子,但还好还好,先生没有放弃他。萧攸没有变成恶魔和疯子,也没有变得和他哥哥一样。

  那个人在这十几年中都没有名字,也是过了很久,当萧攸找回自己真名的时候,连带也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

  似乎是天然的讽刺,长宁,分明让整个世间不得安宁的人,是他才对。

  “进宫……去……”裴少疾最后这一声让萧攸从梦魇中回神,马车停在闭锁的宫门前。这该怎么进去?萧攸无言地望着皇宫守卫,兵戈全部都向着他。裴少疾最后在他身上拍了拍,彻底昏死过去。

  萧攸浑身僵硬地走下马车,朝那些锋利的兵戈刀剑走去。柳催、伏东玄,还有裴少疾,这些人全都叫他进宫去,但为什么要进宫?那些人却都不告诉他。或许是送死,谁知道呢,萧攸扯出个勉强的笑容。

  身前指向他的兵戈刀戟倏然散开,一个身穿明光铁铠,腰佩龙雀环首刀的将军朝他过来,萧攸漠然地看着他们,不待他们盘问,便先开口说:“我要进宫。”

  那将军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为什么要进宫?”

  萧攸本来看着那把环首长刀,听了这话,遂抬头直视面铠背后的那双眼睛,他说:“我哥哥叫我来的,他曾经是……”

  大楚的皇帝,这几个字含混在嘴里,那将军也不介意他哽咽,大步走在前头,朗声道:“跟我走。”

  百官群臣在皇宫中困了一整个日夜,殿中有人传令要他们下跪,他们便下跪。萧攸路过金水桥前的广场时,见到的就是这些人。领着他的将军还在往前走,萧攸不敢停下,快步跟着上去。

  走上长阶,景象又变得不一样了。满阶都是死人的尸体,萧攸在死人岭中见最多的就是尸体,他不怕死人,因为恐怖的不是死人,最恐怖的是活人变成的鬼。

  这些尸体均被一招毙命,死状凄惨,是谁手笔不需去猜。他心中惴惴,又在瞬间剧痛不止,长阶尽头是紫宸大殿,这里被羽林卫围得水泄不通。有一具尸体被人格外关照过,用一张披风遮住面容。

  萧攸看着这具尸体,露出的甲胄不比常人,他显然是个地位尊贵的。

  “左羽林卫大将军。”萧攸身前那人忽然说,不知怎地,他无端感觉这人语气中带着嘲讽。这叫的是地上的那具尸体,而不是他自称。

  萧攸路上听人称呼他为公西将军。公西这姓氏在京中少见,伏东玄和他谈及京中百官时只提过一人——时任御前右军统制的公西伯俊。

  那群羽林卫见了来人,苦于形势不好行礼,只道:“大人。”

  公西伯俊不在意虚礼,他看着闭锁的殿门问:“情况如何?”

  “陛下召了王尚书,吕学正,还有大理寺的邵大人觐见……那反贼还……”这兵士的话被公西伯俊抬手打断,他示意直接打开殿门。

  殿门打开,萧攸果然在里面看到他一身是血,状若恶鬼的兄长。公西伯俊示意他跟上,两人一并走到堆垒许多尸骨的紫宸殿内。

  柳催波澜不惊,他冷眼看着众人,不发一言。也只有谢怀挣动的时候,他才把手中的箭矢一递,正顶着谢怀颈上命脉。柳催以天子的性命相要挟,叫底下一众羽林卫又紧张不止,正欲动作。

  “慢着。”公西伯俊制止他们的动作,他也不看帝王,而和柳催对视了半晌,然后冷声道:“全部都退出去……护送三位大人到殿外。”

  萧攸看着殿内所有的羽林卫拥挤着那三位大人出去,他没说话,倒见其中一人手持一块古朴白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萧攸有些恍惚,殿内很快空旷下来,只剩他和公西伯俊,对面的柳催及当今的大魏皇帝。

  “甲胄在身,不能行跪拜之礼,望殿下勿怪。”公西伯俊躬身抱拳,对着前头说道。

  谢怀头脑瞬间一白,他说的不是“陛下”而是“殿下”,如今这里有几位殿下?谢怀猛然看向身边恶鬼,心中惊惧,又向公西伯俊道:“你竟敢背叛我?”

  “这是怎么回事?”萧攸一时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变故,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位不属御营,直属皇帝的右军统制大人,怕是早早柳催站在了柳催一边。

  柳催抬手招萧攸往他身边去,后者不敢动,公西伯俊便按着萧攸后心轻推一把,正是柳催方向。

  龙椅前的那个人点了谢怀哑穴,让他再也无法挣扎,柳催问公西伯俊:“岭南在城外有几万人?”

  “五万。”

  萧攸听他们交谈,一时间脊背僵硬。他哥哥又说:“御前五军拢共八万,你能调动几人?”

  “所有。”公西伯俊言简意赅。

  柳催忽然大笑,手方一抬,地上长刀就飞入手中。柳催将这物提向萧攸的方向,让他被迫握住了这把刀,又被柳催强硬带着对准了谢怀。

  谢怀惊恐地看着刀口,开始疯狂地挣扎。他被点了哑穴,但一手被柳催捏得骨折,另一手则被箭矢穿透,钉在了龙椅上。谢怀挣动困难,手上伤口被撕扯得越来越大。

  “不……”他张着嘴,声音却听不见半点。

  “把他杀了,你就是帝王了。”柳催很疲惫,所以声音也低哑模糊,这是会让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声音。他把萧攸的手按在刀上,一点点往谢怀脖颈去靠。

  这是萧攸第一次杀人,他没有用力气,可刀就是能轻而易举地刺进皮肉,把人的头颅斩下来。大魏的皇帝死了,是这个十几年的短命王朝也没了,萧攸瞬间想起来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柳催松开他的手,于是刀直接掉落在地上,萧攸连虚握住这把刀也做不到。他猛地抬头去看柳催,双眼通红,其中有血有泪,柳催只觉得他这副样子丑陋。

  “杀了多少人?”柳催转身要走,忽听见背后是这么一句。

  这种无聊的问题他不会细想,也没有答案,便随口说:“不知道。”

  “那还要杀多少人?”萧攸紧紧扯住他衣摆,柳催回头见到一双愤怒的圆眼睛,稚嫩又可笑。

  “不知道。”他还是这么回答,然后抬手捏住萧攸朝他打过来的拳头。

  “你要当皇帝么……做这么多……杀这么多人……”萧攸声音哽咽,手上骨骼快被柳催捏碎了,他浑身都在发痛。皇城内外,九州四海起无数烽烟,死了那么多的人,就是为了这刻?

  柳催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低头看着这个容貌和他极相似的少年,骨血相同,都是所谓的大楚正统。柳催尤其憎恨这个身份,他未从其中得到丁点的光辉荣耀,反倒是有半生颠沛流离,半生苦痛折磨。

  指上一推,柳催径直将萧攸打飞出去,让这少年狠狠砸在地上。

  剧烈的撞击几乎使他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萧攸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柳催又隔空对他点了一道。萧攸再次被骇人气劲推得后撤数步,整个人摇摇晃晃,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柳催没理他,把地上的谢怀人头扔给了公西伯俊,让人将这东西带出去。公西伯俊依言照做,很快离开了大殿,于是这里只剩两个活人。

  他慢慢走到萧攸旁边,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绣有繁复龙纹的绢布,把这黄澄澄的东西展在萧攸面前,然后道:“云蕤宾当年走的时候,除了你,还给我留了一样东西。”

  柳催声音冷淡,这密诏上的文字曾刻在他的脑子里。

  “……朕年五十又六,身居高位以治天下,有二十八载。上敬苍天祖宗,以保国计,为四海生民谋利,兢兢业业,旦夕寒暑皆不辞劳苦,不敢有得松懈……今河州反贼攻破京城,以兵十万威逼紫宸,子嗣为贼所害,忠将良臣悉迫其淫威。感念中土社稷,故遣承天府众人解此厄难,盼其有心运筹,若能于乱局中保全,遂可使朕欣然安逝。”

  这是封于危急仓促中写成的密诏,萧攸忽然哽咽,他看着那些文字,竟是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皇太子萧攸,虽生逢乱世,命途艰难,仍负济世之任,需匡扶正义,使今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惟望其不为摧折改志向,不为迷惑乱本心……群臣当悉心辅弼新君,共扶国邦。”

  御笔亲书,并盖了天子印玺,只等某时某刻布告天下。

  “这诏书上是谁的名字,你认得吗?”柳催附掌在他头顶,萧攸浑身又是一颤,他见过柳催这么打碎人的头骨,柳催冷笑道:“我要当皇帝……”

  那人在他头上拍了几下,大笑不止,又在瞬间俯身和萧攸对视:“世人只认你当正统。”

  萧攸动弹不得,似被扼住脖颈连呼气都难。柳催不再看他,一步步朝殿外去:“你在,我才被准许活着,身世性命皆不由己。你尝过断子药的滋味么?被强行灌药的人……是不许有子嗣传承。”

  “不过都无所谓了,陛下。”柳催不想再回忆这些无趣的往事,他走到了殿外。

  公西伯俊昭告百官群臣,内外禁军,反贼谢怀现已授首。

  羽林卫见柳催出来只能步步后退,那人无视枪戟兵戈,拿起诏书,以内力向四方传音:“这江山姓‘萧’,从前如此,往后也是如此。想必诸位,今日过后都不会再忘了吧?”

  他推开直指心口的一把长戟,那人对上他的眼睛,被恶鬼威吓,当即屈膝跪在地上,其后一众羽林卫也都纷纷跪在地上。

  柳催见众人臣服在他身前,忽然感觉到萧索无味。十数年因果动乱都在今天了结,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张嘴只有鲜血吐出。柳催再看不见身前有什么东西,那些人好像一刻间都化作尘灰,而他也将要坠入虚无之中。

  殿上再生变故,公西伯俊看到那人像是被抽走魂魄一般,向前倾倒出去。仓促之间,他想伸手去拦。

  “……”柳催还有一点微弱的意识,心中到底还惦念着什么,让他无法完全放下。

  有一个人稳稳接住了他,不是公西伯俊,不是其他任何人。抱住他的这个人心跳很快很快,柳催模糊地想起来,心跳这么快,是会很痛的。

  柳催在那人身上卸去所有力道,叶听雪后退半步稳住身形,抱着他没有松手。

  赶上了,终于赶上了,叶听雪抱住这个浑身冰冷的人,他强行冲入皇宫的时被流矢所伤,但此刻都不在乎了。

  “阿雪……”柳催的魂魄被那人拣了回来,重新填进这副痛苦躯壳。痛是真的,所以眼前一切都不是幻梦。

  在紫宸殿的一天一夜都叫他无比痛苦,麻木的心到这刻才算活回来了,掀起一点欢欣。他问叶听雪:“阿雪……想要什么样的世道?”

  叶听雪按着他后心,竭力想给他解一身混乱暴动的真气。

  “嗯?”柳催要他的回答,又出声道。

  叶听雪埋头在他颈侧,把所有眼泪都遮住了:“有你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