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64章 天涯64

  狄族铁骑荡平北河的五座州府,萍州、参城、鹿子城、卫风关、恒义关,占了大片好地,隔着一条北河同大魏遥遥相对。

  萍州沦陷,越过北河前往西北边域的道路就被切断了,想要出关,只能绕远去往稍南边的荆西府。

  荆西府也是边防重镇,但和北河五州不同,它并不靠着那一条极深的河流,而是挨着片地势逐渐陡峭的高原。荆西府据险而立,易守难攻,攻城需要穿过一条天险峡道。

  这峡道有个凶名,生死关,咽气峡。

  两侧峡壁紧窄,飞扬的铁骑会震塌山石,想要进去可不容易。因此狄族在将五州府收入囊中后,便不再想要攻打荆西府了。

  狄族隔着北河与守关将领针锋相对,他们似乎都忽略偏远角落的荆西府,五州府出逃的难民渡不过河水,只能缓缓徙向荆西府。

  还没到荆西府,只是初到边疆,便能感受到一阵愁云惨雾。边疆入秋早,路边草木半埋在沙砾里,枯树曲折好像只挣扎的鬼手,看着就很萧索。

  大风吹得天上黄云滚滚,叶听雪抬头连太阳都看不见。

  “过了这条道,就算进入荆西府的地界了。”柳催把缰绳在手上缠了几道,勒着马停了下来,他回头去看叶听雪。

  柳催想起那晚他说的那句“你那是喜欢我吗?你是在逼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今早出发的时候马车已经坐不了,骑马更快一些,他问叶听雪要不要和他共乘一骑。

  叶听雪瞥了他一眼,拒绝得很干脆。柳催有点沉默,随后还是由着叶听雪的想法,不逼他了。

  他们策马又走了一会儿,就在前面看到一个村子。说是村子,其实只是用石块树枝和干草拼凑起来的聚落,很破败,远看像一座座的坟包。

  叶听雪被惨淡的日光晃得眼睛难受,他看不太清楚,最初还真以为它们都是坟包。柳催停了下来,翻身下了马。

  他把手伸向叶听雪:“下来吧,那边住着的是逃亡的难民,马蹄声会刺激他们。”

  像这样的小小聚落,这片地方还有着无数个。狄族的铁骑几乎将五州府踏平,所过之处皆成废墟。马刀轻易就能将人头砍下,然后他们铁蹄驱逐着这些沦落的汉民。

  赶着他们跳进北河水里,赶着他们冲进风沙,赶着他们跌跌撞撞地去荆西府。狄族对这些汉人逃往荆西府是乐见其成的,他们觉得汉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人多。

  那么多人去了荆西府,荆西府迟早会被耗空。如果荆西府闭锁城门,把流民关在外面,死了就是成山的尸体,到时候疫病也跟着来了。

  柳催讲了两句就不讲了,这话说起来轻飘飘的,却让人无端感到悲伤。他们走到那村子的时候,有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歪头看着他们,她脸色很难看,好像萦绕着一股死气。

  大概是柳催板着脸,看着有些凶煞,让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她看了柳催,又看了他身后的高头大马,吓得只出眼泪,不敢发声音。那孩子踉跄地跑着,很快就要摔在地上。这地不平整,粗砺的沙石也能变成杀人利器。

  叶听雪比柳催快一步,那个小女孩摔在他的臂弯,叶听雪把她扶好,伸手拨了拨她头发上的干草。

  周粥用脏手抹眼泪,把脸抹得更脏了。因为枯瘦,显得那张脸上只有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么黑洞洞地看着他。嘴唇上全是死皮,粘着泥灰和血痂,像个盔甲一样锁着她的嘴。

  叶听雪看着她心中不是滋味,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白米糕。周粥震惊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渴求,但她不敢接。她仿佛做了巨大的决定般,狠狠地推开了叶听雪,赤着脚跑了。

  “你小时候也这样吗?”叶听雪看着她跑了,把那块米糕重新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柳催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心中有些复杂,只说:“不是,我比她走运多了。”

  他没细说,显然是不想多提,叶听雪知趣的闭上嘴。柳催说:“阿雪是好人。”

  叶听雪笑了笑说:“是吗?”

  他们穿过这个小小的聚落,那些流民藏在石块和枯枝干草堆成的洞里不肯出来。叶听雪走过去之后发现不远处还有好几个土包,那是真正的坟。

  这些坟很新很浅,上头盖着虚土,时常翻动,显然里头睡着的人死后仍不安生。

  “不要看了。”柳催说。

  叶听雪心口发闷,被寒冷的秋风吹得发抖,只能长叹一声。

  “跑!再跑!”

  柳催忽然拉着叶听雪的手把人带开,一个提着大棍的瘦弱男人从他们身后窜了出来。叶听雪皱眉,看他满脸怒火地四处寻找着什么,最后冲着那堆坟去了。

  他一棍砸得黄土飞溅,尘烟滚滚,里头露出腐烂的残肢,他敲了好几个坟包,同时大骂道:“你只会躲在这里是吗?你跟死人一样,你和你那些死鬼弟妹们一样!”

  一个尖锐的童声响起,那个瘦弱的男人像拎着件破衣裳一样从坟堆了拽起来一个孩子。他每走一步,就会用狠狠甩一道他的棍子。

  叶听雪这回看清了,那是不久前刚遇见的女孩子。

  她一双泪眼里全是绝望,挣扎的片刻忽然看到了叶听雪。接着她就像疯了一般挣脱开男人的手,摔在地上也顾不得痛,迅速爬起来超叶听雪奔过去。

  那男人愣住,然后抄起棍子对着女孩的后背就狠狠敲了过去。

  柳催用一颗石子打断了那人手骨,他手上顿时失力,棍子被甩飞出去。

  叶听雪快步过去接住那个小女孩,并把她护在身后:“你为什么要要打她?”

  那男人说:“我生她养她,为什么不能打她?我打死她也是她该!”

  柳催忽然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要他稍稍用力,这个人就会死在他手里。柳催对他人的生死很是麻木,已经要动手了。

  “柳催!你放开他。”叶听雪大喊一声,这才把柳催的神儿给喊了回来。

  “好。”他松手把那个男人丢到了地上。

  叶听雪身后的周粥忽然哭着说:“你把周饭卖了,周饼也卖了,把娘也卖了。”

  那个男人听见她指责,忽然崩溃地说:“我能怎么办啊,我们一起饿死吗?你娘命短,你那两个弟妹早就饿断气了,咱家里还能活几个啊?”

  周粥吸着鼻子,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叶听雪问他:“你要把她卖给谁?”

  卖给谁?谁有吃的就卖给谁。他们逃难的人,钱早就不顶用了,管饱的东西才顶用。

  “这是易子而食吗?”叶听雪难以置信。

  柳催从马鞍上扯下来一个袋子,里头是装了两天的干粮。他拎着那个袋子走到瘦弱的男人身边,俯身问他,这个够不够?

  那人伸手就要去抢,眼睛里几乎露出了凶光。柳催收回手,那人抢不过,立刻就跪在地上去给柳催磕头:“大人行行好,大人行行好,周粥你们带走吧,让她给你们当个奴婢,当个随便伺候使唤的。”

  叶听雪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向周粥,周粥哭得不能自己,看着她爹的目光带着一种恐惧和怨恨。

  “你要跟你爹回去吗?”叶听雪用袖子揩干净她的眼泪,低声问道。

  周粥狠狠摇了摇头。

  “那你要跟我们走吗?”叶听雪又问。

  周粥沉默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快滚。”柳催把那袋子干粮丢给了他,那男人把袋子紧紧裹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几乎马上就有许多人带着自己的妻女跑过来,跪在地上说:“恩人你们行行好吧,把他也带走吧。”

  叶听雪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被那些冲过来的人逼得他连退两步,一只枯槁的手伸过来就要抓住他的衣袖。

  “退后。”柳催从马鞍边抽出刀,刀口直指着那些靠过来的人,他冷着脸又说了一遍:“我说退后!他是好心肠,我可不是,我杀人连眼睛都不眨。”

  “你们见死不救,你们都是刽子手。”那些人瞬间变了脸色,柳催耐心告罄,手上一动就把刀挥了出去。

  他们好像又见到狄族人劈下来的马刀,就是这样直奔着砍下人头颅而来的。内心的恐惧让他们再也难以前进,这些是拿刀的人,这是要命的人。

  只有周粥还站在原地,她已经哭完了,木然着一张脸问叶听雪:“我能去哪?”

  叶听雪没有办法回答她,他现在也是无根无依之人,没有归途,没有去处,除了报仇,他再也没有别的执念了。

  柳催扯了一张厚厚的羊毛毯子出来,兜头把周粥整个人都给裹住了。羊毛毯团了好几层,压得周粥有些喘不过气。

  她不敢看柳催,心里依旧害怕,手紧紧抓着叶听雪的袖子。柳催瞧了一眼,看得心烦,抛下两人上了马。

  “赶路风大,走快些今晚就能到荆西府了。”

  周粥坐在叶听雪的马上,从背后抱着他。周粥是参城人,说起狄族破城而入时好像一场噩梦,她紧紧抓着叶听雪的衣服,好像又哭了。

  叶听雪握着缰绳的手指冷到麻木,好像从萍州出关的时候,关外的风也是这样的,跟刀子一样,穿皮刻骨,毫不留情。

  “我也不知道荆西府有什么,不过应该不会太差,你想去念书吗?”叶听雪想了想问她,周粥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困倦。

  她应该歇下了,没有回答。

  一路疾驰,终于在浓夜中看到了荆西府的城门。守城的士兵暗中举起了弩枪,前头的柳催忽然高举手臂。

  那块铜牌被月色照了一面,泛着凛凛的金属冷光。前头那兵士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那是什么东西。

  当即扯着嗓子喊道:“岭南王府令,开城门!开城门!”

  柳催才把那牌子塞进了怀里,策马奔进了荆西府。叶听雪跟在他身后,发现这么多守城的将领竟然在没有一个人拦住他们。

  “到荆西府了。”叶听雪感慨一声,跟周粥说,但周粥没有理他。

  夜晚宵禁,城中街道禁止策马。柳催率先下了马,然后立刻朝叶听雪这边跑过了,他发现叶听雪脸色有些僵。

  “阿雪?”柳催伸手就要去扶他,但很快就被叶听雪勒令停住了。叶听雪说:“你先把周粥扶下来,快点!”

  柳催掰开那女孩揪着叶听雪衣服的手,她冻得好像一块冰,佝偻着身体,整个人几乎蜷成了一团。

  “……她死了。”柳催把她抱下来,周粥没有任何动静,即使裹着厚厚的毯子,她也依旧冻死在这个冷夜里。

  很冷吗?应该是很冷的。周粥虽然没说话,但抓着他很紧很紧,叶听雪能察觉到她似有若无的气息。

  叶听雪呼吸骤然一窒,解开那层层毯子后露出周粥那张被冻得惨白的脸。她脸上挂着一点很清浅的笑意,头低垂着,看向的是手里那块叶听雪给的小饼。

  这小饼被她视若珍宝地捏在手里,她只是吃了小小的一口。

  “你说,我要是回头看看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叶听雪把那张毯子再度裹起来,手有些发抖,柳催捉过去时摸了他满手的冰凉。

  柳催说:“她爹要卖掉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快要死了,脸上是败血之相,生气已经开始溃散,你用不着把她的死往自己身上揽。”

  “……”叶听雪看着柳催没说话。

  他听见柳催说:“我知道你恨的是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但你这样是救不了他们的,这个世道病了。”

  柳催握紧了叶听雪的手,想让那只冰冷的手变得暖和一些,叶听雪忽然抬头问他:“我当初是不是也没有救下你?所以你才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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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看情况……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