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什么方法了吗?”陆舟行问。

  “没有。”贺逐山回答。

  陆舟行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无比:“是没有,还是不愿意?”

  贺逐山脸上的笑意隐匿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兄,如果是陆别,你会怎么做?”

  陆舟行眼底的笑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我不是在问你吗?”

  “那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贺逐山说,“他不会杀我,只会选择献祭。我同样不会杀他,也只能选择献祭。这就是一个无法终止的循环。”

  “师兄,前几个月在我家见到他时,你感到意外吗?”

  “意料之中。”

  “师兄,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为什么要把他关在任务中。”

  “因为附着在他身上的怨气太大。”陆舟行说。

  这个答案并不能说服贺逐山。

  “最近我一直在想一句话。关心则乱,因为是敬苍,所以我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环节。”贺逐山不疾不徐的说,“怨气的源头到底是什么?是他还是我?”

  “如果只是简单的怨气,怎么会化解不了。这个任务之所以难,是因为信息缺失,但就我的观察,信息不是自然缺失的,而是被人故意隐藏了。”

  贺逐山看着陆舟行,眼神真挚坦荡,和贺逐山小时候看陆舟行的眼神如出一辙。

  陆舟行无奈叹气,拍了拍陆别说:“你先自己去外面玩一会儿好不好?”

  陆别看看陆舟行又看看贺逐山,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临走时还不忘对贺逐山说:“你……不要欺负他。”

  贺逐山一时委屈。

  陆舟行与贺逐山坐在一颗栾树下,绿叶间结着一簇簇稠密的淡粉色灯笼果。

  朱墙边种着两棵青桐,微风一起,茂盛的梧桐叶像是流麻般闪烁,同时风中也有了桂花的香味。

  贺逐山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和师兄坐在桂花树下等师父回来过中秋的情景。

  师父回来后,会带着他俩祭月,祭月之后会把月饼分给他和师兄。

  贺逐山其实并不喜欢吃月饼。

  所以师父走后,贺逐山再也没吃过月饼,当然再也没过中秋节。

  “这事要从你小时候说起。”陆舟行说。

  贺逐山点了点头,在陆舟行口中,回顾着自己的一生。

  贺逐山父母是谁,没人记得。

  贺逐山是一个尸生子,顾名思义就是孕妇死后分娩出来的孩子,大多数尸生子生出来都是死胎,可贺逐山是个例外。

  他活了下来,而且很健康。

  他的哇哇啼哭声响彻坟场,在场的出殡队全被他吓得两股战战。是他的奶奶把他从棺材中带了出来,奶奶对他很好,可即便这样也没能让他摆脱“不祥之人”的身份。

  他或许真的不祥,又或许是他运气太差。

  他还未周岁时,家中接连遭受变故,家中二叔也莫名丧命,二叔母因此十分记恨他,趁着月黑风高乳母熟睡之时,偷偷掐死了他。

  贺逐山来到冥府,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了他的师父谢玉书。

  谢玉书亲手抚养着贺逐山,等他记事时便让他同陆舟行学习道法。

  贺逐山很聪明很有天赋,任何术法只要稍微一点拨,他便能触类旁通。

  在别人眼中,他是天之骄子,年少的贺逐山自然也十分狂傲,几乎不会把什么东西放在眼中。

  直到后来,谢玉书从某次任务出来后,就一直唉声叹气,陆舟行特意去问了他。

  谢玉书说他看见了贺逐山的前世,也就是贺懋行的生平。

  贺懋行的兄长为救政敌战死,父亲被奸人陷害,母亲自缢,而他自己也被命运困扰。他后来虽然出家,但看到众生皆苦,自己却又无能为力,便更加悲郁。

  贺懋行得道之后一直遵循宿命安排,因为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在他诞辰那天,他遇到了敬苍,那时他就看出敬苍命格很不好,不就之后就会病逝。

  其实在他第一眼看到敬苍时,便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敬苍去死那一天,他忍不住再次去了金晖观,亲眼看到敬苍死在他面前。

  贺逐山在冥府办事,遇到了死后成为判官的敬苍,但敬苍完全不记得他。

  他再次不受控制的去靠近敬苍,最后发现自己的确喜欢上了敬苍。

  他有了欲念,便不再适合修行,必须要舍弃掉金晖真人的身份,于是选择了去投胎,想要以正大光明的身份和敬苍在一起。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贺逐山竟然早夭了。

  此刻,他一直积攒的怨气达到了顶峰。

  谈及此处,无话可说。

  陆舟行和贺逐山道别,贺逐山回到了房中。

  在昏暗无光的房中,无数线条纵横交错,编织出了他复杂的又痛苦的人生。

  贺逐山打坐在床上。

  在几百年前,他或许就是这样打坐在金晖观。

  在数十年前,敬苍或许就是这样打坐在金晖观。

  周遭的环境极静,月光落在窗棂上,秋虫在墙脚单调的鸣叫。

  贺逐山屏气凝神,独自在记忆的长河中溯游。

  时间冲淡了恨意,那些曾经看起来很严重的事,现如今一看已经是不值得一提。

  让人臣服于命运是天神对人的驯化。就如同王阳明龙场悟道,重大观念的转变就在一瞬之间。

  现在贺逐山心甘情愿被驯化。

  他睁开了眼,一只喜鹊从窗台上扑棱着飞走。

  贺逐山觉得自己没了怨念,那任务也该结束了。

  他走出房间,金晖观中漂浮着淡如水的雾气,四周的景物似乎都在虚化,朱红色的墙壁仿佛融在水中,颜色渐渐变淡。

  刀疤他们站在树下,好像是在等贺逐山。

  “我师兄呢?”贺逐山问林逾静。

  林逾静目光闪躲,欲言又止。

  贺逐山顿时察觉出不对劲,逼问到:“他和陆别去做什么了?”

  林逾静叹了口气,说:“他说不让我们告诉你,但是……他在后院八卦亭。”

  贺逐山飞奔向八卦亭,空气中突然有了血腥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冷风一般劈头盖脸。

  他穿过树丛,八卦亭的中的景象毫无缓冲的展现在面前。

  他四肢变得冰凉,双腿乏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八卦亭中,陆舟行如同当初的敬苍,浑身是血,而陆别就跪在旁边抱着他。

  空气中的血腥味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贺逐山几乎呼吸不过。

  陆舟行睁开眼,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贺逐山除了觉得痛,什么也想不起来。

  “师弟,对不起。”陆舟行朝贺逐山伸出了手。

  贺逐山视线模糊,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向到陆舟行旁边。

  陆舟行伸手擦着贺逐山的眼泪,但怎么也擦不干净。

  “师弟,这是……我第二次见你哭。”陆舟行捧着贺逐山的脸,手中的鲜血染在了他的侧脸,“第一次见……还是师父走的时候。”

  “逐山,师兄对不起你。”陆舟行微微哽咽。

  贺逐山摇着头,不明白陆舟行在讲什么。

  “逐山,其实昨晚师兄骗了你。”陆舟行手臂上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洇湿了贺逐山的衣物。

  “你的怨气原本被师父化解了。但是……”陆舟行偏过头,不敢再看贺逐山,“我为了当首府,所以把你的怨气收集起来,像养蛊一样,越养越毒,最后它反噬了,彻底控制不住……”

  仿佛有一座牢不可破的高山在瞬间轰然倒塌,即便压得贺逐山遍体鳞伤,他也完全不敢想象。

  “师兄……我从来就不在乎什么首府……”

  “逐山啊,你总是这样。”陆舟行叹着气,伸手抚摸着贺逐山的头发,一如孩童时哄贺逐山睡觉,“显得我像个笑话。”

  “师兄我曾经也是个天之骄子,也是别人眼中最厉害的人。”陆舟行无奈的说,“但是有了你,师兄逐渐变得没那么起眼了。”

  “我从陆舟行,变成了谢玉书的徒弟,贺逐山的师兄,成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你现在能明白师兄当初的落差吗?”

  “逐山,你那时真的很讨厌,讨厌到让我想杀掉你。你每次都装着什么都不在乎,故意示弱,故意退让,但陆舟行并不需要你这样做。”

  “你那样做,只会让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只是你对我这个师兄的施舍。”

  “这一切,终归是师兄错了。”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总是无比后悔,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我就是还是师父的好徒弟,你的好师兄。但过去无法改变……”

  “师兄欠了你太多,对不起,逐山。”

  贺逐山跪在那里,心脏被折磨的鲜血淋漓。

  陆舟行的血快要流干,汇聚的鲜血潺潺流下八卦亭,而他苍白得将近透明,即将走向枯萎。

  “师兄……从你那里偷来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师兄痛苦无比,陆别也……”

  陆别傻傻的抱着陆舟行,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不要怪陆别……是我没有听他的话……他拼尽全力救过敬苍。这二十年师兄无法还给你,师兄只能尽力补偿你。”

  “现在就换师兄来这任务中,你和敬苍……”陆舟行苍白的笑着,从地上捡起一小朵白色的桂花,放在了陆别头顶,“能够真正的白头到老。”

  陆舟行说完,倾倒在了陆别的怀中。陆别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下意识的抱紧着他。

  风中有桂花的香味,纷纷扬扬的白色桂花落在陆别和陆舟行肩头,此生也算共白头。

  贺逐山在八卦亭中跪到明月高悬,跪到陆舟行尸体冰凉,跪到遍地血液干涸。

  陆舟行走了,陆别也留不住。

  贺逐山抬头看向深邃夜空中的孤月,悲伤化为无止境的苍凉,如同六月连绵不绝的梅雨。

  地上的人影逐渐靠近,最后和他重叠在一起,贺逐山感受到了人的体温。

  敬苍抱住了他,说:“中秋了,贺逐山。”

  贺逐山伸手反抱着敬苍。

  “敬苍,我没亲人了。”贺逐山声音很闷的说。

  敬苍轻轻的抚摸着贺逐山的脖颈,说:“我算吗?”

  贺逐山愣了愣,随即更紧的抱住了敬苍,像是要抓住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贺逐山与敬苍一同走出了金晖观,走出了这个困住了他们数十年的地方。

  任务A01被永久封锁,成为了独属于陆舟行和陆别的乌托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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