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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医院回去以后,郁琰开始变得比从前更不爱走动,甚至不大愿意离开卧室,下楼去吃饭。

  直到朝弋承诺会在饭点让别墅中零星几个家政都先回到房间里去。

  朝弋留在岛上陪了他好几天,又拿了个下载了不少离线视频的平板想让他用来打发时间,但郁琰似乎并未主动打开过几回。

  晚饭后两人就挨在一块看电影,房内除了影片中断断续续的背景音与人声,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挑的虽然都是郁琰从前喜欢的片子,但他看上去却始终有些兴趣缺缺。

  岛上接连几日都在下阵雨,但等雨停了,海面上的落日霞光依旧漂亮非常。傍晚时朝弋本想拉他去海边走走,但这个人却说自己累了,不想动。

  朝弋不想勉强他,于是也没有再坚持。

  荧幕中忽然开始下起了大雪,镜头晃动着,将那白茫茫的景色收容进镜头之中,而那位主人公则在雪地上肆意奔跑着,视角逐渐开始变高,于是那个人影最终坍缩成了一个黑点。

  像是洁白颜色中的一点尘。

  记挂着郁琰晚饭没吃几口,朝弋上楼前去厨房拿了一小盘黄阿姨刚做好的水晶绿豆糕,又用塑料小刀切成小块,放在他手边。

  朝弋知道他并没有在床上吃东西的习惯,甚至苛刻到不会把任何食物带进卧室。

  但自从被困在这里之后,这人的底线似乎就开始被迫下落,直到他开始不在乎从前的原则和习惯。

  不过那一碟绿豆糕郁琰也没怎么碰。

  “没胃口?”朝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你吃吧。”郁琰说。

  朝弋将那一小盘点心放到边柜上,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郁琰分明已经将从前的事坦然说开了,他也已经“相信”了,那么结局难道不是就应该皆大欢喜,然后再相互“重归与好”吗?

  可他却莫名觉得两人现在的关系似乎比从前更模糊、更生硬了,即便郁琰现在不会再故意刺伤他,他也不敢再对这个人动用暴力手段,一切都显得那样和平。

  这个人甚至就乖乖地靠在他身侧,发问时他会给出回应,倾诉时他也会认真倾听。

  他还怀着他的小孩。

  朝弋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下午怎么没去书房?”他忽然又问,“那幅画不是还没收尾吗?”

  他画得很杂,除了被朝弋烫坏的那幅半成品之外,通常是施桐画什么,他就跟着涂画,也并不多用心,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书房里还没有收尾的那幅画的主题是一只大狗,只有个大概的轮廓与颜色,脸却是空白的。

  郁琰看着不远处的荧幕,眼神淡淡地:“记不起来了。”

  朝弋立即反应过来:“画的是小宝?”

  郁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朝弋才听见他轻声开口道:“我后来又养了只狗,和小宝长得很像……”

  他的话音稍顿,而后又道:“特别像。”

  朝弋知道他说的“后来”是什么意思,但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郁琰继续往下说。

  “我以前觉得谁都没法是谁的‘替代品’,哪怕是小动物也一样,而且宠物狗最多活十几年,”郁琰缓声道,“但我那时候太寂寞了。”

  “医生跟我说人都需要一点心理寄托,”他说,“比如说养只小宠物,只要想到家里还有小猫小狗在等着身为主人的自己‘捕猎’回去,日子好像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所以我就自私地把它带回家了。”

  朝弋盯着他的侧脸:“取名了吗?还是就叫‘小宝’?”

  郁琰摇了摇头:“没取名。”

  “但后来我总叫它过去吃饭,”他的情绪看起来似乎好了一点,“它好像就以为自己的名字就叫‘吃饭’了,每次听见这两个字就会跑过来摇着尾巴小声叫唤。”

  朝弋轻笑了一声:“然后呢?”

  “可能我认识小宝的时候它就已经是大狗了,和小宝比较的话,后来养的这只就显得特别贪吃,也特别调皮,但活泼点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朝弋安静地看着他,但心里却满是怀疑,如果这个人只是因为偶然梦见了“过去”,又怎么会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记得如此清楚?

  紧接着,他看见这人的眉眼重新低下去:“放春假的时候我给它订了个新狗窝,那天……置办完年货回去,我看见它躺在院子里,就倒在新装的狗窝旁边。”

  他一开始以为这只蠢狗又躺在外边睡着了。

  之前它就不爱睡狗窝,门阶上随便找个阴凉处一窝,也能打着呼噜睡一下午。

  可那天气温很低,半夜里才下过雪,出门前郁琰记得自己特意锁了门,就是怕它又跑去院里蹦跶,滚一身脏雪回家。

  紧接着他看见连通小院和客厅的那扇落地推拉门被推开了一个出入口,猜测大概是因为那面推拉门自己忘了上锁,这被它用爪子扒拉开跑了出去。

  郁琰心有所感似的,倏地便放下了手中的年货,然后慢慢走近了,这才看清它的前后腿都不自然地僵直着,嘴角的绒毛上还结着血痂。

  院墙外的地上丢着条火腿肠的包装袋,周边还有被蹭毁的鞋印。

  像是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朝弋小心地握紧了他的手,那只手很冷,好像怎么也捂不热。

  等了一会儿,朝弋才听见这人继续往下说道:“后来我去调了监控,物业告诉我,那些是小区里的一群小孩,最大的才刚刚念初一。”

  “因为无聊,”他面无表情地说,“因为觉得这样很好玩。”

  “因为没亲眼见过死亡,所以觉得好奇。”

  他们还那么年幼,又能受到什么惩罚?顶多是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被叫来的家长再不情不愿地各自赔个几百块钱。

  就算在那些局外人眼里,也都认为他应该见好就收,一个大人,总不见得还要不依不挠地和那些小孩计较下去。

  可他只剩那条狗了。

  郁琰没再继续往下说,但朝弋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清的心疼和愤怒一股脑地涌上来。

  朝弋无处消解这样的愤怒,因此只好将这人的手抓在手中紧了又紧,他的脸阴沉着,下意识开始思考该怎么找到这些孩子。

  他记得那个小区里全是独栋,总共也才六七十户人家,刨去那些久不住人和不养孩子的,范围就被缩得很小,再加上这些小孩不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真要费心去查,肯定还是能揪出几个来的。

  正当他出神之际,那人却忽然转向他:“你在想什么?”

  朝弋的心跳一滞。

  虽然只是刹那的反应,但郁琰知道这人一定会像从前替他教训耿昌那样报复回去,他现在的情绪甚至比少年时还要不稳定,郁琰不能确定他心里还有没有那个度。

  “你想杀了他们,是吗?”

  朝弋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僵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我有那么凶吗?”

  “况且就算想找也未必能找得到,”朝弋状若无意地笑笑,仿佛只是在说笑,“除非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还记得吗?”他忽然又问。

  郁琰摇了摇头。

  “没必要去找,”郁琰淡声道,“也没必要用还没发生过的事去惩罚一群还没开始作恶的人,更没必要为几个渣滓毁掉自己的人生。”

  “一粒灰尘而已,”他看着荧幕中的大雪,“擦掉就是了。”

  郁琰回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已经没那么凉了。他忽然说:“从过去走出来吧,朝弋。”

  朝弋知道他说的不只是那条狗、那些人。

  *

  因为这句话,朝弋终于开始配合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

  半月后他从朝家主宅里搬了出去,朝钰薇也被他使手段外派到了德国那边的子公司,这家公司先前的盈利状况其实一直都很可观,朝弋又承诺会将主宅“还”给她们母女二人。

  朝钰薇也不傻,知道再这么你争我斗下去,到最后谁也落不着好,况且她到底处于弱势,再怎么折腾也只能给朝弋找些不痛快,对他几乎不会有实质性的损害,于是捏着鼻子也就顺坡下了。

  集团里没人再惹是生非,朝弋休假休得就越发勤了。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装的,他最近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不少,郁琰再没见过他发火,但同时朝弋对让他离开这里的事也只字未提。

  “公司那边我会帮你盯着,”朝弋把鑫瑞上半年的财务报表拿给他,有些讨好的意思,“今年上半年的订单不少,底下有个姓周的经理跳槽了,我替你找了个新的,履历和工作经验都比之前那人要好。”

  郁琰看着那份文件没有动。

  “我去洗澡了。”

  说着他就打开衣柜去拿换洗的睡衣,这才看见衣柜里原本放睡衣的区域挂着几件睡裙,颜色很素,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朝弋怕他生气,于是便凑过去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穿这个不会勒肚子,反正晚上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郁琰看向他。

  朝弋知道他不可能愿意,于是又故意说:“旧的那些我已经让黄阿姨丢掉了,不然你先穿我的也行。”

  郁琰于是从他那半边衣柜里随手拿了套睡衣,抖开看了才发现裤子是系带的,怎么都不可能不合身。

  明明可以直接买新的,可这人就非得把穿旧了的给他,不知道心里有什么龌龊的癖好。

  但郁琰似乎也没怎么抗拒,拿了那套睡衣裤就进了浴室。

  于是朝弋原本准备好的满肚子哄人的话就都没有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