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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下午。

  A市主城区那边是难得的晴天,可这座岛上却迎来了几只惊雷,黑云低低地压下来,海上已经翻起了风浪,却迟迟看不见落雨。

  郁琰最近连续两周都在跟着那位住家医生施桐学画,虽然主业是医生,但学生时代她也曾靠绘画这个兴趣爱好赚到过一点外快,可惜工作以后一直很忙,因此这个技能也就被搁下了。

  不过最近由于客观条件受限,她被迫戒掉了“短视频瘾”,刚开始那阵差点没无聊地想直接跳海,然后游回家去,但后来又想了想在这儿一个月能赚到的工资,咬了咬牙还是坚持了。

  可饶是一向以“社恐死宅”自称的施桐,也觉得无聊得快疯了,等带来的杂书看得差不多了,这就又开始在纸上涂涂画画了起来。

  对于学画这事儿朝弋倒是没多管,只规定了施桐每天下午可以过来给郁琰上一小时的课,说是上课,其实也就是陪他说说话,顺便观察一下他的健康状态。

  朝弋这周来得很晚。

  下船的时候雨势渐大,不过晨起时身上沾上的香烛烟灰味散不去,朝弋本来就打算去洗漱,因此也就没让人送伞过来。

  洗漱完换上家居服,朝弋便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正好迎面撞见刚从书房中出来的施桐。

  “他怎么样?”

  施桐立即回道:“先生昨晚似乎是在等您,夜里没休息好,刚刚在和我结束交谈以后就睡着了。”

  随即她将口袋里的录音笔递给朝弋:“这是今天下午的录音。”

  朝弋顺手将那份录音接入耳机,过了半分钟左右,才开始听见人声。

  “您喜欢下雨天吗?”是施桐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几声颜料盒被打开的动静。

  “以前喜欢。”

  录音里施桐的语气随意,一直是闲谈口吻:“为什么?”

  “很安静。”

  “很少听见这个回答,”施桐笑了笑,和平时一样试图引导他多说几句话,“有些人是因为喜欢雷雨声,有些人则是因为喜欢泥土味和青草香,或是因为雨天的氛围感会带来一种禅意和心灵上的宁静。”

  “您呢?更认可哪一种观点?”

  过了一会儿,朝弋才听见郁琰的声音:“下雨的时候,人声、车流声都会变得很微弱。特别是暴雨。”

  朝弋熟练地按下门禁密码,然后放轻了脚步,缓慢地向着窗边走去,细密的雨珠一阵阵地拍打在玻璃窗上,和那时起时落的浪潮组成了天然的和弦。

  “是,”施桐说,“可为什么要说是‘以前’,现在您的看法改变了吗?”

  郁琰没说话。

  施桐并没有追问,而是将话锋一转:“您画的好像并不是这里的海。”

  朝弋跟随着耳机里的录音看向了窗边画架上的那幅画,还只是半成品,才刚刚铺好了颜色,尚未细化。

  “画的视角很高,像是站在半山腰上向下俯瞰,”施桐下意识分析道,“这是您很重要的回忆吗?还是您幻想出来的场景?”

  朝弋没听见郁琰的回答,只听见施桐紧跟着问道:“都不是吗?”

  “这里是一处墓地,可以看到海。”这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

  施桐话音稍顿,然后猜测着询问:“那位墓主人对您来说,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能和我聊一聊他和您的故事吗?”

  “施医生,”郁琰说,“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

  施桐察觉到他的抗拒,俯身从笔筒里挑出一只笔:“您从前应该曾经系统地学习过绘画,我其实没有太多可以教给您的。”

  郁琰并没有否认:“我母亲是学美术的。”

  “小时候为了哄她开心,就很认真地跟着她学了一阵,”他说,“可惜我并没什么美术天赋。”

  施桐:“……可我觉得您画得很好啊。”

  谈起母亲的时候,他的话似乎会多一些:“我母亲说我没有灵气,只是形似,但又做不到细致入微,既达不到神似,也没什么创造力。”

  “她希望我不是因为她才故意假装自己喜欢画画,”郁琰说,“而是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是什么,就算完全挣不到钱也可以。”

  记忆里的那个女人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反正我和爸爸会养你一辈子的。”

  但他最终被这两个人一起抛下了。

  紧接着录音里就是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后半段两人忽然开始变得很安静,朝弋甚至能在耳机里听见隐约的雷雨声。

  “您的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太好,是昨晚没睡好吗?”施桐忽然开口问。

  朝弋听见那人很轻地说:“我想等他回来。”

  “为什么?”她随口问,“昨天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吗?”

  “还是您和那位先生有过什么约定?”

  过了好半晌,朝弋才终于听见了他的回答:“我怕他会伤心。”

  他摘下耳机,俯身看着郁琰的那张睡脸,这人眼下的确有圈浅淡的青色,凑近了才能看见的疲态。

  施桐听不懂郁琰所说的那句话,但朝弋心里却了然 ,虽然他叫了朝文斌二十年的“叔叔”,可他也不并是对“父爱”这个词全然没有期待,他当然也幻想过,也许有天自己也能像朝冶一样被他重视。

  他恨了这个人二十多年,可在得知朝文斌终于熬不住咽气的那一刻,朝弋心里却并没有多少解恨的快意,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怅然。

  和前世一样,他从来都不会是朝文斌的最优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儿子,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他永远没资格站在太阳底下,喊他一声“爸”。

  这个人甚至至死都没有对他的人生表露过一星半点的歉意。

  可他已经死了。

  曾经对这位不称职的父亲的满腔恨意终于完全烧尽了,无边的火烬散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他那时,确实非常迫切想见到郁琰,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见到他而已。

  朝弋蹑手蹑脚地摘下了这个人睡前没来得及摘下的眼镜,刚要往桌上放的时候,他的动作一滞,忽然有些好奇地将这副眼镜拿到眼前端详了片刻,然后偷偷摸摸地给自己戴上了。

  镜片很薄,可朝弋戴着却莫名觉得有点晕。

  紧接着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光照了照,倒也不算难看,只是他和“斯文”二字实在不大沾边,戴了眼镜也像是个抢“好学生”眼镜戴的“问题学生”,总有种“眼镜是眼镜、他是他的”的感觉。

  等朝弋欣赏的差不多了,一回头,却发现郁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靠在沙发上盯着他看。

  于是他慢缓缓地欺近,然后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推了推眼镜:“好看吗?”

  这人没回答,只是摘下了他的眼镜,上半身微微向前,然后在他的唇上很轻地碰了碰:“不戴更好看。”

  朝弋被他的呼吸挠得心里发痒。

  他坐下去,勾着这人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紧接着把下巴靠在他肩头,再伸手一丈量:“肚子是不是胖了一点?”

  郁琰拉开他的手,慵怠地靠在他身上,答非所问道:“下雨了。”

  “昨晚为什么不跟他走?”朝弋忽然开口问,“那么好的机会。”

  郁琰则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的倾盆大雨:“他一个人上船了,可他最后有离开这里吗?”

  朝弋笑了笑,没说话。

  “不要闹出人命来,”怀里的人偏过头,用警告的口吻,“朝弋。”

  “琰琰是在担心我,”朝弋伸手托住他半张脸,然后用指腹在他颊边蹭了蹭,“还是担心他?”

  “他和孟阿姨那边有过接触,如果被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你会很麻烦。”

  朝弋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不会有人发现的。”

  郁琰下意识皱起眉,起身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他转过身,然后径直对上了朝弋的眼睛:“你按时吃药了吗?”

  “心理医生呢?”郁琰质问他,“你去看过几次?”

  朝弋抓住他的手:“干嘛忽然发这么大的火?我开玩笑的。”

  “我让人把他锁在地下室里,有吃有喝的,很安全,”他说,“不信的话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

  见这人的态度有所松动,朝弋这才重新将这人面对面地抱进怀里。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会儿雨。

  “所以你不走,是因为你不信他,怕我给你挖坑,”他慢悠悠地询问道,“对不对?”

  不等郁琰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这个人,甚至警惕到已经走到监控死角里了,都还那么虚伪地编着谎话。”

  郁琰微微一怔。

  “说什么要留下来陪我,”朝弋笑起来,“你怎么比从前更会骗人了,琰琰?”

  如果不是卫枫是故意演戏给他看,那就是自己身上被放了监听设备,郁琰闻言下意识碰了碰颈上的那条项圈。

  “你应该庆幸自己足够谨慎,没有跟他上那条船。”

  可郁琰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朝弋的意料,因为在说话时,朝弋从他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讶,这人好像真的不知道他在项圈里也放了一套微型的监听设备。

  朝弋看见他动了动唇,很轻地:“那句话……”

  “我是真心的。”

  朝弋心跳一颤,那种发麻的感觉又来了,像有无数根细雨丝线,密密麻麻地浇打在他的心脏上,他抿紧唇,并没有选择相信这人口中的“谎言”。

  下一刻,他冷笑把住郁琰的脸:“你有什么脸和我说真心?”

  再这样下去,今天势必又要以一场争吵或闹剧为收场。

  郁琰不想再和他吵架,于是朝弋就看见这人忽地向着自己探出了一点舌尖,旋即在他掐住他脸的那只手的虎口上很轻地舔了舔。

  这场即将到来的争吵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画上了止战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