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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训练营”回来之后,朝弋夜里做噩梦的频率比从前更频繁了。

  这一次他出乎意料地梦到了郁琰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天很热,视野中似有烟尘浮动着,蝉鸣声阵阵地响。

  他看见那个十来岁的自己终于鼓足勇气,抱着那把向日葵义无反顾地破开人群,然后横冲直撞地挤到了郁琰面前。

  彼时那个还身着校服,满脸青涩的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少年没有开口说话,四周都是熙攘的人声。

  那把花束被朝弋抓得紧紧的,他很想张口说话,可梦里的自己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花……”他听见郁琰问,“是给我的吗?”

  抓着花束的手指有些颤抖,四肢都没出息地开始发麻,他咬紧牙关,用尽浑身的力气,才终于将那束向日葵递了出去。

  “我……”

  “我是……”

  可惜这场梦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那双看似就要接过花的手忽然毫无征兆地往回一收,旋即这束他精挑细选的向日葵就这样摔落在水泥地上。

  然后他再一次听见了朝冶的声音,他在问郁琰:“你在和谁说话?”

  “爸妈在龙庭定了桌酒席,”朝冶似乎无视了他,“我们走吧琰琰。”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面前也没有了郁琰的踪影。

  他俯身捡起地上那把枯萎的向日葵,然后漫无目的地走进人群中,一直走到天黑,街边的霓虹灯牌开始渐次亮起。

  朝弋不知道自己该回到哪里去。

  他好像从小就没有家。

  小时候霍佳瑛把他送进全托幼儿园,长大后他上的是封闭式的中学,除却寒暑假外,他就像个客人一样,只是临时借宿在霍佳瑛的房子里。

  毕业后他被接回了朝家主宅,像个“小偷”一样霸占了原本属于朝冶的部分人生,可在这里他却依然过得如履薄冰,他被敌视着、被这座房子里所有的人排除在外。

  所以他从来没有被引诱……他是自愿落入郁琰的陷阱的。

  他试图用自己身上一切可以被剥落的价值,去和那个人交换爱,他以为到最后郁琰对他至少会有一星半点的真心。

  可惜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恍惚间他走到了郁琰家门口,朝弋看见那信箱里枯死的白玫瑰,于是他把手中一样糜败的向日葵也放在了信箱一侧。

  身上的衣物慢慢被冷水浸湿了,发梢和指尖都在往下淌水。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可他舍不得。

  脚下很快便晕开了一块湿漉漉的水渍,他伸出手,试图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可他并没有触到实体,那只灰白湿漉的手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大门。

  朝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步走进了房内。

  房内窗帘紧闭,四下里一丝光都不见,朝弋下意识循向着楼上唯一的光亮处走去,然后他忽然听见了一道很轻的入水声。

  他走进去,可处于光亮中心的浴室里却空无一人。

  但等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浴缸里其实正沉着一个人——

  是郁琰。

  朝弋下意识的动作便是伸手去拽,可那只慌乱探出的手却在那个人的身体里轻轻掠过,就连水面都没有被拂起一丝波澜。

  他开始急躁地喊他的名字,可这个人却仍旧什么也听不见。

  那漫长的两分多钟,朝弋甚至比睁眼发现车子里已经完全进水的时候还要无助、还要疼。

  好在最终他看见这个人自己从水中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湿漉漉地趴在浴缸边缘,因为肺部进水而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朝弋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他一点点安静下来,那水应该是冷的,因为他看见这个人正不自觉地发着抖。

  他是第一次看见郁琰掉这么多眼泪。

  于是朝弋蹲下去,再次伸出手去,企图替他拭去眼角溢出来的眼泪,这回他似乎成功碰到了他,眼泪的温度烫得他心口疼。

  偏巧此时郁琰的眼睛垂了下来,然后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也……”朝弋听见他说,“很冷吧。”

  朝弋蓦地愣住了。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开始很轻,到后来才渐渐加重了语调。

  他挣扎着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睁眼是一个晕在台灯暖光中的模糊轮廓,而后这轮廓慢慢变实,他看见郁琰正用手替他抹去眼角淌出来的眼泪。

  朝弋抓住他那只手,毫无征兆地,他痛苦而愤怒地对上他的眼睛:“你能不能别再装模作样了?”

  面对郁琰态度突然的转变,朝弋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还觉得履霜坚冰、胆战心惊。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郁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好。

  郁琰没说话,只是将那只被眼泪沾湿的手从朝弋那里挣出来,然后“啪”得一声摁灭了台灯。

  卧室内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朝弋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捉弄你?”

  “不是吗?”朝弋讥嘲着反问。

  他话音刚落,上半身便猝不及防地被郁琰从床上拉了起来,还不等朝弋反应,就被这个人结结实实地抱进了怀里。

  朝弋顿时失言。

  郁琰抱着他慢慢躺下去,好让后者能以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倚进他怀里:“这样会好一点吗?”

  耳廓侧贴在这人的胸口处,朝弋听见了他带着体温的心跳声,然后他条件反射地安静了下来。

  这人没穿束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隔着这层绸滑的睡衣面料,朝弋总觉得这底下的皮|肉比原先更软了。

  自从得知郁琰怀孕以来,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过他了。

  半晌之后。

  ……

  一片漆黑中,朝弋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这个人正试图抓住他的手,是想要制止他的意思。

  可朝弋却任由他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然后骤然俯身——

  屋内很快便响起了啜吸的声音。

  朝弋感觉到他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一下子就收紧了,绷紧的身体不自然地发着抖。

  “好痛……”

  朝弋置若罔闻,直到口中忽然尝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用指腹沾了一点擦在郁琰下唇上,明知故问地:“这是什么?”

  郁琰没有说话。

  “是琰琰的……”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郁琰就伸手在他嘴上扇打了一下,力道并不重,但足可见他已经被勾起了怒意:“你闭嘴!”

  这人的怒意总算将朝弋从那患得患失的焦躁情绪中短暂地解救了出来,紧接着他挑衅地在那片软肉上留下了一个很深的牙印,作为对这个坏人再一次打算故技重施欺骗他的报复。

  第二天。

  朝弋难得起了个大早。

  身侧那人还在睡,于是朝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离开房间后,他径直走进了位于卧房隔壁的那间客卧。

  这间客卧是住家医生施桐在住,听见有人敲门,施桐连忙放下了手中那本马上就要看到大结局的小说,然后轻车熟路地抽出了两本厚重的医学书籍摆在手边。

  “您请进。”

  虽然是被朝弋聘请来照看郁琰的,但施桐并不经常见到这两个男人,非活动时间她就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儿都不能去。

  而且这边甚至连通讯设备都不让带,要不是这位雇主的工资给的极高,施桐早就待不下去了。

  “他最近变得有点奇怪。”朝弋直接开门见山道。

  面对这位出手阔绰的雇主,施桐立即摆出一副倾听者的姿态:“是说隔壁那位先生吗?”

  朝弋没否认,他的声音有些低:“他应该是很恨我的,但现在……”

  他说得很细,其中包括诸多正常人难以观察到的细节,施桐很难想象这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要深到何种地步,才会将他每一分情绪的变化一丝不漏地全部纳入脑中。

  而与此同时,这个人的所有情绪也都为那个人所牵动着,以至于他的情绪已经失去了边界,不良的情绪不知所谓地膨胀下去,总会有胀破的那一天。

  这明显是很不健康的亲密关系,但眼前这个人却丝毫未有察觉。

  凭着施桐的经验,她甚至觉着这人可能不日就会疯掉,他嘴上叙述着自己“爱人”的不正常,可实际上自己的“病”却远比那个人还要严重。

  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施桐很不想激怒他,于是只能捡着温和的部分说:“朝先生,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您剥夺了他的自由,把他的身心都与外界隔绝开来,他的精神肯定会出问题的,只是早与晚的区别。”

  朝弋没有反驳。

  “像那位先生那样突然的示好和同情,”说到这里施桐忽然顿了顿,语气忽然有些犹豫,“很可能是罹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根据施桐这些日子里的见闻,她猜测这应该就是面前这位雇主想要的结果。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忍不住又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如果您不打算让他进行心理干预治疗的话,那他以后就完全是‘属于’您的了,这不是好事吗?”

  朝弋没有回应,面上也看不出喜怒。

  这个结果的确与他原来所想的不谋而合,但他却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