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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从派出所里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耿昌被救护车直接送进了医院抢救,做了套全身检查,说是脑震荡外加软组织挫伤,他自己的鼻血和朝弋小臂上滴下来的血淌了他满领,看着倒是格外惨烈,但估计伤情报告出来也就算个轻微伤。

  而朝弋身上除了小臂上那道刀伤,别的倒没什么,到底只是把折叠小刀,刀口划得长,却并不深,不过清创后小臂上还是被缝了十几针,处理伤口时看着还怪惨烈的。

  在急诊室里的时候朝弋挽着袖子,被护士抓着手臂处理伤口的时候没什么反应,可出来看见郁琰,那人不冷不淡的一道目光落过来,问他:“还好吗?”

  朝弋忽然鼻尖一酸,他有些逃避地挪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说:“一点皮肉伤,死不了,你别太开心了。”

  离附近停车点还有一段距离,朝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弄着小臂上的纱布,亦步亦趋地跟在郁琰身后。

  橘黄色的路灯光披落在前面这人身上,夜风卷着一粒粒细雪,擦着他的身形而过,于是砸在朝弋身上的风便沾染上了一点冷冽的香气。

  一种高不可攀的冷香调。

  郁琰一直没说话,朝弋也沉默着。

  直到今晚他才意识到面前这人的确比自己年长了四岁,在医院和派出所里的郁琰显然比他要游刃有余得多。

  耿昌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叫着和父母警员说:“那个人要杀我,你们快把他关进去!不然他迟早会把我杀了!”

  随行的警员和医护劝他冷静,朝弋却猝不及防地往那铁床上踹了一脚,面色不虞:“谁要杀你,你他妈配吗?你是五好公民你多无辜啊,刚莫名其妙拿刀捅人的人不叫耿昌是吧?”

  警员扯着那半只手铐把他拉到一边,神态严肃:“你也冷静点!这里是医院,有话待会留着去派出所说!”

  这两人最多也就是个互殴的性质,虽然耿昌被打得格外惨,但先挑事的是他,持刀伤人的也是他,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民警还是在两方之间稍微调解了一下。

  “本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怨,”民警说,“再这样闹下去,你们两方都得被拘留,拘留所里可不是五星级酒店,通讯设备都带不进去,你们这些年轻人进去没几天就得哭爹喊娘,我劝你们能私下里调解还是和解了,该赔赔,该道歉道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民警说着看向耿昌的父母,“是不是?”

  “是是,”耿昌的母亲唯唯诺诺的,她知道是自家儿子先动的手,还拿了刀,真要闹大了两边都落不着好,“年轻人性子急,都太冲动了。”

  “老|婊|子你给我闭嘴,”哪怕现在头晕得不行,耿昌还是死死瞪着郁琰,“我不可能同意和解,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们就等着吃官司吧!”

  “你这臭小子,”耿父气得简直想直接给他一巴掌,却被妻子和民警拦住了,“这么脏的话你对着你妈也说得出口!”

  本就不宽敞的急诊室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带队的民警于是只好让随行的年轻警员先把这对父母和朝弋带出去。

  朝弋看郁琰还留在急诊室里,就杵着不愿意出去,结果却被民警拽紧了手铐:“老实跟着!”

  郁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地:“别妨碍民警的工作,先出去吧,我来和他说。”

  朝弋这才不甘不愿地跟着走了。

  也不知道郁琰去和耿昌说了什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对面的态度就完全变了,说是同意和解,因此刚刚他们在派出所里做完笔录,警察就马上放人了。

  从刚才到现在,朝弋一直都在等郁琰开口问他话。

  心跳上上下下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心里其实一直都藏着一股隐秘的期待。

  本来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他的,把耿昌扒光了丢在附中门口那天他录了一段视频,原本想发给郁琰看,可又怕他不高兴。

  那些不好的过去,朝弋舍不得让他再重新想起来。

  于是朝弋就一直憋着忍着没告诉他。

  但这一路上,郁琰都没有开口询问。

  他早该知道的,去医院的路上程安安和他一起坐在经理的车子里。警察刚才来的时候,大致了解了一下现场的情况,于是程安安站在旁边也听了一耳朵,差不多弄懂了前因后果。

  程安安有点急,毕竟那个叫耿昌的男的被抬走的时候上半身全都是血。

  “刚刚那个和警察说话的人是你的……”他话音里有些迟疑犹豫,“什么人啊?”

  他问的是郁琰,朝弋没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冷哼了一声:“我大哥的……”

  顿了顿,才又不甘地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来:“情、人。”

  程安安愣了愣,朝冶的事他听说过,但他也听人说过朝弋和他大哥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平时没什么接触,压根也说不上什么亲情。

  “那个人是不是叫什么琰?”程安安下意识抿了抿唇,神态有些奇怪。

  朝弋忽然扭头看向他:“郁琰。你怎么知道?”

  “有听人说过,”程安安的目光有些躲闪,“你打人……是为的他?”

  朝弋没否认。

  程安安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但他心里对朝弋很有好感,怕他是被那人那张煽诱的脸给蒙蔽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和他说:“但是他刚刚……明明就站在旁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朝少,他但凡有一点在乎你,就不会那样置身事外地看着,至少跑进去叫几个人出来帮忙,”程安安忍不住说,“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会眼睁睁地让别人为自己染上‘人命官司’啊……”

  “这是我和他的事,”朝弋冷漠地打断他,“我自己心里有数。”

  他装的一副冷硬模样,可到了郁琰跟前,见他真的什么都不打算说,什么都不打算问,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泛上来一点酸、一点委屈。

  “你不该这么莽撞,”前面那人忽然开了口,轻飘飘的一道声音,却比夜风还冷,“事情闹大了,传进你爸耳朵里,到时候让他发现你‘离家出走’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待在一起,怎么解释?”

  朝弋冷笑一声:“当然是实话实说。”

  “我会好好告诉他,我每天到底都在干、什么。”

  他恶作剧似的,故意把那个字咬得很重。

  “该想想怎么向他解释的人应该是你吧,是你把我勾得连魂都没了,家也不要了,巴巴地追着你,又是在鼎先替你挡灾,又是在这儿为你打人,”朝弋提步走到他身侧,头微微侧,轻蔑地笑,“嫂子,你说到时候我爸他会信谁?”

  “信你吗?还是信他现在唯一的儿子?”

  郁琰又不说话了。

  朝弋真想一口咬死他,这个人总能用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让他恨得牙痒痒。

  你难道真的就一点都没发现吗?他在心里不甘地说,刚刚那个叫耿昌的人是认识我的。

  快发现吧。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替你报过仇了。

  你快问问我吧。

  他面上装的轻挑,可心里却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是郁琰的反应,害怕的也是郁琰的反应。

  朝弋期待自己过去那隐秘又执拗的暗恋被他戳破,同时又害怕这人露出和现在并无二致的冷淡表情,衬得那个一直都一厢情愿的自己像个傻逼。

  他怕他在乎,更怕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郁琰面前已经够难堪了,如果可以,他也想在爱里体面一点。

  车门合上,郁琰给车门上了锁,然后冷冰冰地提醒:“安全带。”

  “手疼啊,怎么系?”朝弋慢悠悠地说,“也不知道主管还会不会给我结工资,白给人干了一整天活。”

  “多少?”

  朝弋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多少?”

  “工资多少?”

  “三百六。”今天他是来给人替班的,经理给他开了双倍工资。

  郁琰于是打开手机给他转了五百块。

  “误工费给了,”朝弋得寸进尺地说,“那再帮我把安全带也系上吧,郁总?”

  等了有一会儿,那人才慢慢靠过来,身上那条围巾的穗子垂落在他手背上,轻轻地瘙、钻心的痒,然后朝弋再次嗅到了他发梢衣角上的一点香。

  柑橘调,沾了一点饭局上觥筹交错的烟酒气,并不难闻,只是那香气里混了几丝若有似无的苦味。

  闻得他心里发涩。

  安全带扣上的那一声,朝弋忍不住凑过去吻在了他眉间,一触即分的一个吻,难得没有暴力的啃咬与纠缠。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并没有躲,而是抬眼看着他。

  这么近的距离,一个抬眼的神态都像是拱着火,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太漂亮了,朝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再吻他,而是紧紧将这个人抱进了怀里。

  “你不要勾我。”他说。

  郁琰挣也不挣,就这么静静靠在他怀里,梦一样的安静。

  过了会儿,怀里这人忽然开了口:“认识耿昌?”

  朝弋的心跳蓦地往下一坠。

  顿了顿,还是那把疏冷的嗓子,“听人说,我转校之后,有个三中的初中生,总是追着耿昌他们不放。”

  他忽然抬起头,仰视着朝弋的脸:“为什么?”

  朝弋环抱着他背的那只手忽然下意识地掐紧了,他那么想听见他主动发问,可等这人真的问出口了,他又变成了一个哑巴。

  车子里才升腾起来的暧昧气氛忽地消散了,空气开始变得焦灼、变得冷。

  “不为什么,”态度冷硬的人忽然变成了朝弋,他慢慢松开了郁琰,“反正不是为你。”

  他是为了他的“好多鱼”。

  是为了那个少失怙恃、寄人篱下的孤单少年,是为了游戏里那个会陪他在虚拟的花园里坐一下午的粗糙建模,是为了那个听他吹牛说自己比他年长一岁,却还是纵容地叫他学长的郁琰。

  不是这个冷心冷肺的坏人,把自己烧成灰也捂不热的一片冰原。

  前世那个傻逼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但他直到坠到江里那天,才醒悟过来,原来眼前这个这个漂亮的恶魔只想让他死。

  他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他要好好活着,折磨这个人一辈子。